什么结果的决心,就那么,想一想,然后就和无数个念头那样地,自然地流走了。
然而,我却对没有印象的你,抱持着某种亲切的友善之心。因为,我们的共同点是很多的。比如说,我们的母亲都只存在于画像上,我们都不是在自己家里长大的。你有家有业,但人却从来不在这里,它几乎只是名义上的。就像我自己的家,只存在于一纸追封爵位名号的旨意里。我了解那种看着母亲的画像,却茫然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的感觉。我也了解那种看到家的轮廓,却总是无法进去的感觉。在我的头脑中还没有关于你的形象时,我就天然倾向接近你。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在一切场合,你总是缺席。你显得越来越不真实,好像一张永远不能兑现的银票一样,悬浮在宅院的空气里。
所以,那些年,我认为我们这一生都只会有某种淡淡的关系,名义上的兄妹关系,如此而已。
我知道自己不久后将会走上所有少女都将要走上的那条路,我会年满15岁或者16岁,然后会从这个宅院里嫁出去,会在另一个更大的宅院里面落地生根,会成为另一个你母亲那样的女人,每天做着姨娘现在每天所做着的事情,然后,将会有我的子女。他们将会叫你为舅舅,但在他们长大出去做官之前,估计不大有机会可以见到你。
因为与你关系生疏,所以那时候,我对你母亲的感情也没有那样深厚。事实上,我对姨娘的感情来得更真实一些。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疑惑,为什么不能在正式场合叫一直抚养着我的姨娘为母亲,而必须称呼那位挂在墙上的美丽的夫人为母亲呢?每当我按照规矩称呼她为母亲时,大哥景云都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彷佛被我声音里面的什么东西咬伤了。
我一点也不愿意他这样地看着我,因为我当时一直把景云看成自己唯一的兄弟,我像爱自己真正的血缘长兄那样地友爱着他,我几乎什么事情都是服从于他并依赖于他的。就算他从我满了12岁之后,常常对我做那样的事情,我也仍旧不能摆脱这种自幼年以来建立的思维惯性。我始终无法把景云看成敌人,直到他促成我终于把他看成敌人。
景云后来一直怀恨你,他认为是你的进入,在我的心里植下了对于他的敌意。他为此对你恨之入骨,必欲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他认为,如果没有你的回来,即使他后来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情,我也未必会生起那样强烈的仇恨之心,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要射杀他。是你的出现,让我从与他自幼就有的亲密中分离,并且也正是你,为我提供了射杀他的技术和武器。如果我不曾表现出那样强烈的仇恨心,他也就不会被父亲赶出家庭。他的逻辑就是这样的。而扪心自问,我不能说他完全没有道理。
我之所以那样仇恨景云,并觉得一定要用他的性命来抵偿我所损失的,的确是因为你。你的出现和亲近,你的爱情和温暖,让我体验到了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我眷恋那种如此甜蜜如此美好的可能性,我依附在上面不能离开,我无法再鼓起勇气,离开你,回到孤独中去,所以当景云通过他野蛮而自私的行动中断了这种可能性的时候,我便觉得无法生存下去,我也无法原谅他破坏了我进入那种幸福生活的唯一途径。我无法洗刷那种耻辱,那种耻辱让我简直不能出现在你的面前,一想到我从此无颜面对你,更不用说和你生活在一起了,我就失去了曾经有过的柔和与克制,我产生了最强烈的报复之心。然后,我做出了一连串极端行动的决定: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决定结束景云的生命,我决定结束我和景云的胎儿的生命,我当时认为只有用这样毁灭一切根源的方式才能清除那件罪行带来的深刻的羞耻。
事隔这么漫长的岁月之后,我终于看到了其中的狭隘不明之处。但是,恶果已经造成了。事情就那么发展了下去,一切,都无法从头再来了。
就在我已经不认为自己还会和你有什么更亲密的关系的时候,命运却让你在我的视野里再次出现了。
而你从再次出现的第一天起,就用那种独特的方式深深烙印在我的意识里,从此永不磨灭。无论是战乱、分离、死亡、疾病、时间、衰老、孤独,都无法将你洗去。
你不是一点一点地回到我的生命的,你一步就跨进了我所有的细胞里。
从我意识到与你的重逢那一刻起,你就和我生命捆绑在了一起。我们从再次相遇的第一刻开始,就处于了这样的彼此关系之中:如果我放开你,或者你放开我,我都将会失去生命。
这种关系就成为一个长久的模式,强有力地影响了我们的命运。
那一天是清明。我们是在一个和死亡与怀念密切相关的日子里相遇的。
因为我们是这样开始的,所以,我们必将会这样地结束。
这是符合逻辑的。
关于命运,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只是惭愧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