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这位聪明人还谨小慎微,异常的贪生怕死,那就更好指使了。
官场上的那些道道,他不通,但终究还是懂些的。
更何况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边有楚凤歌。
若是此行只他一个,他还真没有这样的底气对这个商队的头儿威逼利诱,毕竟这群人都是悍匪出身,真将他们逼急了,将自己杀人抛尸在这茫茫草原之上,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办法。
可楚凤歌在。
有时卫鹤鸣也觉得有趣,楚凤歌这人真应了一句话,活着就是个威胁。只要有这位文瑞王搁那大马金刀一坐,任谁也不敢把那些歪心思动到明面上来,就算真是要动手了,也要先想想楚凤歌那些可怕至极的传闻,再掂量掂量自己的骨头轻重。不过多时,不该有那些心思也就熄了。
没想到楚凤歌那些传闻还有这样的妙用,卫鹤鸣也忍不住觉得好笑。
到了傍晚,这部落的首领果然遣人来请黄掌柜相见,商队里寻常的成员自然是不许跟去的,自有人送来外头的美食让他们在帐子里解决。
黄掌柜跟前来的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带着卫鹤鸣二人大摇大摆的前去赴宴。
胡人的宴席甚是有趣,众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四周的席位上肉类被烤的皮焦肉嫩,穿着胡服的女奴端着托盘,不停的在席位间穿梭,为他们添上刚烤制好的烤肉和酒水。
卫鹤鸣掸了掸下摆,挑了一角,与楚凤歌露天席地而坐,竟也颇有意趣。
胡人的女奴前来将他们的酒杯斟满,卫鹤鸣尝了一口,就被呛了满喉的腥膻味,忍不住同楚凤歌低声抱怨道:“这胡酒味道好怪。”
楚凤歌眸光流转,将袖微微一抬,挡住了二人的身影,接着唇便覆上了卫鹤鸣的,舌飞快钻进他的口中游走了一圈,接着很快离开。
卫鹤鸣尚未来得及反应,瞪大了眼注视着他。
楚凤歌这才勾了勾唇角:“确实很怪。”
浅浅的红自脖颈蔓延上耳根,卫鹤鸣以袖掩口轻咳了两声,见天色已暗无人注意,这才稍微好过了些。只是褪不去的热量仍在脸颊盘旋,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离篝火太近。
倒是始作俑者一脸坦然,只眉梢眼角带着微微的弧度,活似偷了腥的猫。
过了不久,一位身着华丽胡服、皮肤赤红的男子也终于也到了篝火边入席,卫鹤鸣刚瞧见这人便将那些旖旎都抛诸脑后,绷紧了神经。
眼前此人恐怕就是这处部落的首领。
而他却认识这个人。
苏和,前世北胡一员悍将,嗜杀成性,最重要的是,他有屠城的习惯,所到之处鸡犬不留,因为他的皮肤赤红,那时军中甚至有传闻他是地狱里放出来的猛鬼。
后来在楚凤歌赶回岭北后,此人被楚凤歌斩于马下,头颅吊在了军旗旗杆上,说是为三军将士壮胆——若非如此,他一个只能呆在中军帐中的病秧子,决计看不到敌军大帅的模样。
卫鹤鸣忍不住瞧了瞧楚凤歌,只见这人仍是一脸神定气闲,含笑注视着他,心中便暗道自己糊涂了,楚凤歌压根就没有前世的记忆,又怎么会记得这位苏和。
此时黄掌柜已经开始了同苏和的交谈,胡语连串的古怪发音后,苏和似乎被黄掌柜说得心花怒放,畅快的笑声盖过了篝火与烤肉的声音。
黄掌柜神色不变,仍是一脸商人该有的亲和,只是眼神频频看向卫鹤鸣二人,时不时同苏和示意一二。
苏和那被酒气熏染的眼睛却变得锐利起来。
黄掌柜笑着走到卫鹤鸣的席位上,说话的声音却低了下来:“苏和首领请你过去聊聊。”
卫鹤鸣点了点头,想要起身,却被楚凤歌握住了左手。
卫鹤鸣轻声说:“我去去就回。”
楚凤歌仿佛没听见一般,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一只手仍在给自己夹取烤肉。
卫鹤鸣叹了口气:“我若有事,你只管上来。”
握着他的手不动声色的松开了,楚凤歌连眼神都没施舍给他一个。
卫鹤鸣只做看不到黄掌柜那惊异的表情,转头又恢复了那谦和却又锐利的模样,整了整衣袖,坦然的走上前去,步伐与御前奏对别无二致。
黄掌柜跟着上前两步,低低嘱咐:“苏和首领脾气不是很好。”
岂止不是很好?
卫鹤鸣略有些嘲讽的想到:人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位虽不是什么天子,可因他一怒而亡的人却不知有多少。
他低下头,将那带着冷厉的面孔藏在了皮肉下,再抬起头来,便是极为谦和温润的模样了。
“在下魏赫,见过苏和首领。”他说。
黄掌柜便将他的话翻译给了苏和,苏和一见他便笑了起来,赤红的脸膛在火光下显得更鲜艳了。
“首领说,你是个标准的景朝人。”黄掌柜的神色有些为难,显然他翻译的恐怕并不是原话。
卫鹤鸣假作没有听懂的样子:“苏和首领也是真正的北胡勇士。”
“你们景朝人总是这么会说话,尤其是在有求于我们的时候。”苏和借黄掌柜的翻译这样说,“不如你说说,你的大生意是什么?要惊扰到我们的王。”
北胡的制度并不如景朝森严,原本他只是想说出一笔莫须有的资源,再编出一个普通的故事,就可以有面见北胡王的机会。
可卫鹤鸣在看见苏和的一瞬间就改了主意。
与苏和的嗜杀同样出名的是他的贪婪和野心,无论他说的是钱财还是武器,都难保苏和不会从中截下。
他必须得见到北胡王。
卫鹤鸣挺直了后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极其清晰:“改朝换代的生意,首领认为够不够大?”
黄掌柜的眼睛瞪得极大,就差没当场来质问他了。
卫鹤鸣神色不变,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黄掌柜的异常,脸上带着冷然和傲意。
黄掌柜声音干涩的翻译了这一句,果然,苏和的神色立刻就变的严肃起来,随即却又嗤笑一声,眼睛锐利的注视着卫鹤鸣:“就凭你?”
卫鹤鸣拱了拱手:“首领该知道,在我们景朝,权柄与体格并不相衬。即使是在北胡,也并不是每一个有权利的人都是首领这样的勇士。”
苏和定定的瞧着他,终于收回了笑:“你可以具体说说你的生意了——还有,你究竟是谁?”
“在下卫鹤鸣,我猜您并不知道区区在下,但您只需要知道,我身后那位是我景朝的文瑞王。”卫鹤鸣神色不改。
“哦?”苏和眯起了眼睛:显然他并不知道'文瑞王'是一个怎么样的地位,黄掌柜低声解释了一番,他才继续说:“所以?”
“文瑞王殿下是难得一见的勇士,只是按照景朝的规矩,他不可能继承皇位。”卫鹤鸣说到这时还微微露出一个笑。“我们总不能期盼如今的景朝皇帝和他的子孙们一夜之间死于非命。”
黄掌柜看着卫鹤鸣极轻松地吐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苏和却被这句话逗得哈哈大笑,仿佛听了什么既有趣的笑话。
“所以可能我们需要跟北胡做一笔生意,”卫鹤鸣说,“我们需要北胡的帮助,至于报酬,我想我可以跟北胡王慢慢商议。”
苏和挑了挑眉:“和我们的王?”
“如果您能提供足够的帮助,我更愿意同您这样的勇士交易。”卫鹤鸣的笑意渐深,如果他没记错,北胡王如今正是风头最盛的时候,苏和怎么也不会挑在同北胡王决裂,否则它将面对所有部落的排斥和攻击。
“不,只有我们的王才能代表我们的意思。”苏和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沉下脸来,红色的脸膛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怖。“我会引荐你去见我们的王。希望你不会忘记,究竟是谁帮助了你。”
卫鹤鸣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柔和顺从的微笑,甚至行了一个北胡的礼节:“万分感谢。”
“唔,对了。”苏和的声音忽然响起。
卫鹤鸣抬起了头,听到黄掌柜清晰地吐出苏和刚才说过的话:“为了保证你没有欺骗我,把那个文瑞王暂时留在我的部落里。”
卫鹤鸣的头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把楚凤歌留在这里?
在他如此大胆地欺骗了苏和之后?
卫鹤鸣的眼中只剩下了苏和无限放大的脸,那赤红面皮下似乎显而易见的玩味。
他微微挑起了唇角,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如往常:“您不能将我证明自己交易资格的凭证扣下,毕竟我只是文瑞王身边的走卒,怎么能够让王相信呢?”
苏和没有说话。
卫鹤鸣的声音顿了顿:“如果您不介意,是否可以让在下于贵部落多叨扰几日?”
苏和瞧着他的脸,耻笑道:“我留你这样一个景朝人在部落里能做什么?我们可没有鸡给你喂。”
“你们都走吧,谅你们也不敢欺骗于我。”
卫鹤鸣这才顺从地点了点头,转身退下。
黄掌柜的脸色苍白,已经忍不住低声连连追问:“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卫鹤鸣面带微笑:“事到如今,我说的是不是真的重要么?”在他见到北胡王之前,根本无法自证自己的想法,即使同黄掌柜解释,他也未必能够相信。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临时起意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卫鹤鸣坐回自己的席位,举起装了胡酒的酒壶,仰面倒入了自己口中。
那只攥着酒壶的手在不停的颤抖,酒水沿着他的脖颈一直淌进了衣领中,卫鹤鸣也仿佛毫无知觉。
楚凤歌皱起了眉,手上微微用力,夺过他手中的酒壶。
热辣带着腥膻味的酒水滑进了卫鹤鸣的喉咙,他终于深深吐出一口气。
“好险。”
“殿下……这次好险。”
他轻声说。
黄掌柜在一旁还未来得及离去,看着卫鹤鸣此时的模样,竟有些佩服于方才他的举止坦然、丝毫不乱了。
楚凤歌低声问:“怎么回事?”
不但是问卫鹤鸣,他的目光也瞄向了一旁立着的黄掌柜。
黄掌柜真想哭着回答,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莫名其妙就搅合进了王爷和使臣的谋反大业里,他也心慌的很。
可没等他说出口,就彻底被眼前的一幕吓懵了。
卫鹤鸣扳过了楚凤歌的头,硬是将唇覆了上去。
他仿佛还没有学会吻,只是一直在用唇瓣磨蹭着对方的,酒的气息在两个人的吐息之间蔓延。
许久,卫鹤鸣似乎平复了一些,才轻轻松了手。
楚凤歌沉了脸:“那混账首领让你喝酒了?”
卫鹤鸣低低笑了起来:“我的殿下,在你心里我就只会借酒逞凶不成?”
楚凤歌没说话,只斜睨着在一旁呆若木鸡的黄掌柜,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驱赶的意味。
黄掌柜傻着一张脸走了,这一晚他受了太多的刺激,只是心底盘旋不去的几个疑问终于有了解答。
怪不得这位年纪轻轻的使臣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要跟着文瑞王造反……
怪不得说书先生的本子里总说这两人感情好,同进同出……
怪不得这两人一路行止亲密默契,却又不似兄弟或主仆……
怪不得……怪不得……
待黄掌柜恍恍惚惚的身影消失在席位间,卫鹤鸣这才收敛了笑,眉宇间带着说不出的柔和:“还好,今日无甚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