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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八章 汴水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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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切断了。

    黄奇终究自幼将这名琴奉为珍宝,见状心中一颤,陆升已安抚道:“如此才能切断四凶视线,暂且镇魂……黄公子勿怪。”

    黄奇苦笑道:“左右也走到这一步了……”他细细一看,却是暗暗心惊,陆升那一剑干脆利落、力道控制完美,只斩断琴弦,却半点不曾伤到琴身。他也无暇做它想,手下动作利落,遂将那堪称奇珍异宝的雏凤鸣生生拆开了。

    一张黄色绢布卷成的布卷便自琴腔之内露了出来,颜色质地颇为陈旧,存放得经年久远。

    黄奇手指颤抖,将绢布层层展开,却见布中间还包着一束头发,绢布上则书写着一个生辰八字,八字旁边又写有“青桃”二字,字迹暗黑发红,竟似以血书写成。黄奇皱眉道:“青桃二字,只怕就是这生辰八字的主人了,只是青这姓氏,却少见了些,莫非是蛮夷之人?”

    谢瑢笑道:“青桃倒像个花名。”

    青楼中人若是自幼就被收养,也是没有姓氏,只有花名的。只是陆升听着却刺耳,不免多看了谢瑢一眼,“阿瑢倒熟稔得很,莫非是常客?”

    谢瑢仍是笑道:“陆贤弟此言差矣,为兄去没去、去了几次,陆贤弟知道得比为兄自己还清楚。”

    陆升老脸一红,只得又按捺下去,此时门外却已传来阵阵喧哗,黄奇忙将那头发跟绢布一道收入袖中藏好,大门已被轰然撞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夫人手握龙头拐杖,怒气冲冲走了进来。

    紧跟在她身后却是黄奇的娘亲黄夫人,一叠声道:“老太君仔细脚下。”

    顿时以两位官夫人为首,呼啦啦涌进来一大群仆从,福安福全双手被缚,垂头丧气地跟随老夫人的仆从一道走进来。

    黄夫人原本想要息事宁人劝几句,不料一进来就见到满地狼藉,失声道:“小奇,你怎敢将雏凤鸣拆了!?”

    那老夫人重重一顿拐杖,怒道:“孽障!”

    黄夫人见机得快,忙跟着喝道:“孽子!还不跪下给祖母认错!”

    黄奇扑通一声双膝着地,一面叩头一面泣声道:“祖母,孙儿知错了!”

    那老夫人脸色铁青,眉宇间两道竖纹深深紧皱,嘴角下垂,目光却锐利如芒,平素里必定是个性情十分强硬的人,此时严厉扫一眼黄奇并不作声,又冷冷盯着谢瑢陆升二人,缓缓道:“好、好,我的好孙儿,交的好朋友,竟怂恿你犯下大错,毁了我黄家的至宝。”

    陆升被她盯得后背生寒,却心道我尸山血海也见识过了,尸首成林也闯过了,如何能被一个后宅的妇人唬住!遂挺直了腰身,抱拳道:“老太君……”

    “住口!”那老夫人又喝道,“我黄家事务,不必旁人插手,来人,送客!”

    黄奇大急,膝行两步道:“祖母!”

    黄夫人不知所措,急得垂下泪来,一面安抚婆婆,一面柔声道:“小奇、小奇,你这是做了什么……”

    黄奇垂泪道:“是孩儿不孝……只是若有冤情,孩儿如何能置之不理!”

    黄老夫人冷哼道:“我黄府光明磊落,何来的冤情?异想天开,范嬷嬷,还不快送客!”

    范嬷嬷忙低头应喏,使了个眼色,几名家丁便走上前来,拱手道:“两位请。”

    陆升何曾被人驱赶过,不免有些不悦,谁知谢瑢却撩了撩衣摆,走到靠墙的八仙椅端坐下来,含笑道:“六月一场大雨,汴水暴涨,将几具尸身冲上了河岸,只可惜汴州人手匮乏,却无暇去验明尸身身份,只不过一埋了之。”

    黄老夫人脸色一沉,含着怒火的阴冷视线几欲将那俊美贵公子戳个对穿,谢瑢却泰然自若,又续道:“然而其中一具尸身上却有些蹊跷。”

    他说了一句便嘎然而止,转手端起茶盏,慢悠悠品起茶来。

    那几名家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黄老夫人已变了脸色,喝道:“全都出去!”

    众仆从只得依言退了出去,唯有范嬷嬷依旧搀扶着老夫人,其余人便只剩了谢瑢陆升、连同黄奇母子二人。

    黄夫人为难四顾,黄老夫人已冷道:“四娘,你也同小奇一道出去。”

    黄夫人显而易见松口气,便要去拉黄奇起身,黄奇却咬牙道:“祖母,你究竟在隐瞒什么事?”

    “大胆!”黄老夫人才呵斥出声,黄夫人已经扬起手掌,狠狠抽了黄奇一耳光,那青年俊秀面颊上,便渐渐浮现出鲜红掌印,黄夫人看得又是心痛又是焦急,遂怒道:“放肆,你怎敢冲撞祖母?还不随娘回避回避?”

    黄奇咬咬牙,取出了那黄绢布和头发,颤声问道:“祖母,青桃是什么人?”

    黄老夫人身形一晃,黄夫人也微有动容,若有所思般沉吟不语。

    范嬷嬷急忙伺候老夫人坐下,又到库房门边叮嘱心腹严密把守,随后关上门,急匆匆为老夫人斟了杯茶,一面痛彻心扉道:“大公子,你就……不要再追问了。”

    陆升心有不忍,低声道:“阿瑢,不如我们先走吧。”

    谢瑢却道:“陆功曹,你官复原职,掌司民功曹之责,如今眼前有悬案,却要置之不理不成?”

    陆升虽然隐约猜到点端倪,望着那老夫人强撑的色厉内荏神色,却难免于心不忍,迟疑道:“这……我……”

    黄夫人却突然掩口,失声道:“青桃?莫非是公公当年——”

    她甫一出口,便被黄老夫人厉声打断:“四娘,你给我退下!”

    黄夫人脸色惨白,急忙福了福身,担忧望一眼黄奇,随后退出了房中。

    然而她脱口而出的几个字,却好似漫天乌云当中一道闪电,顿时迷雾散去,真相眼看就要水落石出。

    陆升也觉得眼前真相愈发清晰了几分,沉吟道:“此事果然同老太爷有关。”

    黄奇不觉间攥紧了那绢布,哑声道:“青桃,是祖父的……什么人?”

    谢瑢轻笑道:“一个青楼女子,跟了官家老爷,还能是什么人?”

    黄奇自幼听闻祖父母情意深厚,他黄家在祖父一代时曾经败落,过得十分艰辛,祖父曾经颓败得整日里走马斗狗,不务正业,欠下大笔赌资。是祖母拿嫁妆替祖父偿还债务,嫁妆不足,又厚着脸皮回娘家借债,受尽家中姐妹侮辱。幸亏祖母性情强硬,俱都咬牙撑了下来,鞭策丈夫,在黄奇父亲刚出世时,祖父才渐渐振作奋发,黄府才算重振门庭。

    故而祖父对祖母感恩甚深,夫妇恩爱,虽然膝下只有一子一女,祖父却也不曾纳过妾室,一时传为美谈。这良好家风也延续到子嗣身上,黄奇的父母也十分和睦,房中从未有过旁人。

    如今却听闻祖父同其余人并无两样,也同纨绔子弟一般拈花惹草狎过妓,也为青楼女子赎过身,只怕还纳为妾了。黄奇只觉犹如晴天霹雳当头落下,多年信念崩裂溃散,一时间心慌意乱,头晕目眩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只得惶惶然转头看向陆升,颤声道:“怎么会……怎么会……”

    黄老夫人冷笑道:“怎么就不会?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罢了。”

    黄奇忙将那绢布头发收入袖中,慌乱道:“祖母,孙儿知错了,孙儿不问了……”

    黄老夫人缓缓道:“事到如今,你后悔也迟了。”

    黄奇泪流满面,连连摇头,他纵使有千百种设想,却也万万不曾料到会是这般摧人心肝的进展,只是悔之晚矣,当真应了谢瑢先前所言,追悔莫及。

    谢瑢笑道:“抱阳,你还等什么?”

    陆升微微皱起眉来,遂问道:“这四凶噬魂阵所魇镇的魂魄,当真是青桃?”

    谢瑢道:“若是不信,我召出来给你瞧瞧,只是她受了二十年噬魂之苦,召出来看完便要魂消魄散。”

    范嬷嬷已经扑通一声跪下来,面色镇定,字字句句清晰道:“一切都是老奴瞒着主子所为。”

    黄老夫人却朗笑起来,“二十年噬魂之苦?魂消魄散?好、好,好得很!她当年夺我的丈夫,理当知道后果!”

    范嬷嬷忙握住她的手,急忙道:“老太君……”

    黄老夫人却反过来轻轻拍了拍范嬷嬷的手,突然笑得释然从容,“翠衣,你护着我,我自然知道。只是你我做了一辈子的主仆,早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范嬷嬷泪流满面,哽咽道:“小姐……”

    黄老夫人却转过头,坐姿端庄威严,肃容道:“青桃是我请人杀的。”

    不等旁人开口,她已经续道:“我为黄府振兴呕心沥血,费尽心思,要修补他捅下的千疮百孔,他却嫌弃我不够柔情似水,做不得他的解语花,才得了个外调官职,便迫不及待为那女子赎身,带着她奔赴任上。我为给黄府还债,卖掉了爱若性命的两具古琴,他寻得了雏凤鸣,却只想到送给一个青楼赎身的贱妾!”

    黄奇心生不妙,连忙膝行上前,抱住黄老夫人双腿,哭叫道:“祖母、祖母,求您不要再说了……”

    黄老夫人强硬面容终于松动,轻轻抚摸着黄奇头发,两行清泪缓缓淌下来,“傻孩子,祖母这是为了你啊。那老糊涂若是同那女子生下庶子,以他那卑劣根性,迟早要夺了你爹与你的嫡子之位,小奇,我岂能容那外来的野种占了你的位子?”

    陆升只得叹道:“果然如此,当年杀害黄老太爷同妾室的水贼,原来是老夫人买通的凶手。”

    谢瑢却道:“黄老太爷死于水中,青桃却不是,老夫人理当买了两次凶。”

    黄老夫人收了收声,整理妥当情绪,这才哼了一声应道:“正是。那水贼见青桃貌美,竟动了恻隐之心,将她留了下来。我如何能留这后患……故而第二次买凶杀了青桃。”

    这老夫人雷厉风行、心思缜密,更是手腕毒辣。她痛恨丈夫变心,更忧心未来子嗣受妾室和庶子的气,索性杀夫以绝后患。她心怀怨恨,非但杀了青桃,更取回雏凤鸣,将青桃生辰八字和一缕头发藏于琴中,将其魂魄镇在四凶噬魂绝阵之内,生生折磨了二十年。

    如今事迹败露,却仍是神色坦荡,半点不见畏惧,银发雍容、行止端庄,此时笔直注视着陆升,颇有宗族大妇的风范,竟令得陆升迟疑起来。

    黄奇真真是后悔莫及,如今只能伏在地上无声哭泣,范嬷嬷默默垂泪,却仍是牢记着职责,在一旁照料黄老夫人。

    黄老夫人却反倒微微笑道:“司民功曹大人,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全无关系,还请大人网开一面,莫要为难我这风烛残年老人的子孙。”

    陆升期期艾艾道:“这……我……二十年前的旧案……”

    谢瑢却忽然放下茶盏,笑道:“如今终于到齐了。”

    陆升循着他视线望去,却见紧闭的大门前多了一滩水迹,那水迹一点点增多,好似某人全身滴水,正一步一步缓慢走近,最终停在了黄老夫人面前。

    随后一个穿着靛青官袍的身影由模糊而变得清晰,显现出一张中年男子的脸来,那男子体型清瘦,胡须修得十分精致,若是换作当年,只怕也是个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只是如今脸色青白,面容狰狞,正恶狠狠瞪着那老夫人。

    范嬷嬷、黄奇皆是脸色遽变,骇然得肝胆欲裂,抖抖索索得口齿不清,范嬷嬷哑声道:“姑……姑爷……”

    黄奇结结巴巴道:“这、这是祖……祖……”

    陆升手才碰到悬壶剑柄,就被谢瑢一把握住,那公子哥儿好整以暇,指腹在他手背暧昧摩挲了几圈,这才轻声道:“抱阳,稍安勿躁。”

    室内人人惊惧,却唯有两个人视若无睹,一个自然是作壁上观的谢瑢,另一个却是黄老夫人。

    那通身湿漉漉的魂魄分明站在她面前,她的视线却直勾勾穿透身躯,四处茫然扫视,望向颤抖的范嬷嬷和黄奇时,面上愈发迷惑,问道:“翠衣,你说什么?姑爷?姑爷当真来了?他死在汴水中二十年,如今终于记得回来了?”

    那魂魄瞪大双眼,嘶哑道:“毒妇……”他自长袖中伸出一双惨白的手,作势要掐住黄老夫人的颈项,手指却一次次穿透颈项,竟碰不到黄老夫人分毫。

    黄老夫人只是微微皱眉,抚了抚脖子轻咳几声,眼中神色柔和了几分,“罢了,你固然移情别恋,我却也折磨了她二十年……你终究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什么气也消了。”

    那魂魄恨得发狂,冲上前去拳打脚踢,癫狂至极,却偏偏碰不到那老夫人分毫,落在旁人眼中,却是既可怖可怕、又可悲可笑。

    黄老夫人却看向满地解体的雏凤鸣,突然流下泪来,一面哭一面摇头失笑道:“你这没出息的纨绔,我早跟你说了靡靡之音只会丧志,二十年后,你却仍只会为我唱这等没出息的江南小调。罢了罢了,我总是难为你……”

    那魂魄仍是朝着老夫人当头乱砸,一面吼道:“毒妇!你这毒妇!事到如今还在异想天开,我对你从无半分爱意,哪个要你看得上眼?我原本就是为青桃唱的!你算什么东西?杀人偿命,畜生,我要你不得好死!!”

    那声音森冷嘶哑,不似人声,令人心头生寒,黄老夫人却依旧察觉不到,只断断续续幽幽唱道:“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咳咳咳……”

    黄老夫人紧皱眉头,抓住胸膛衣襟剧烈咳嗽起来,范嬷嬷终于回过神来,急忙跪在谢陆二人面前哭道:“先生、先生,救救我家小姐吧……”

    陆升低声叹气,推开谢瑢的手,一把抽出了悬壶。

    凶剑才出鞘,那黄老太爷的魂魄顿时停了手,露出骇然神色,随即却厉喝道:“我做了鬼你也不放过我!”

    下手竟愈发狠重,黄老夫人面色随之渐渐惨白,咳嗽也剧烈起来。陆升上前一步,只虚虚在半空一斩,剑尖轻轻划过后背,那魂魄便发出短促惨叫,化作一阵黑烟消散无踪了。

    范嬷嬷这才松口气,急忙打开门传人送药,又叫来丫鬟服侍老夫人,室内顿时一通忙乱,陆升转过头去,却见到谢瑢露出意犹未尽的神色来,他微微皱眉,压下心中不满,见黄奇仍是怔然不知所措,只得道:“黄公子,此事……就此作罢。”

    黄奇犹带着泪痕,转过头看他,神色木木,呆然反问道:“作……罢……?”

    陆升笃定道:“作罢。你好生孝顺祖母罢,我同谢公子且先告辞了。”

    黄奇怔怔道:“这就要……告辞……?”

    陆升见他魂不守舍,心中愈发怜悯,只匆匆告辞。谢瑢却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黄公子通融。”

    黄奇仍是怔怔道:“谢公子请讲。”

    谢瑢道:“我与陆贤弟奔忙半日,总不能无功而返,不如取这穷奇镇纸做酬劳。”

    那寿山石镇纸品质平平、雕工尚算精美,却难入黄奇法眼,如今漫不经心扫一眼,便命人将其包起来交给谢瑢的仆从,又道:“区区小物不成敬意,在下……改日再拜谢。”

    陆升叹道:“黄公子言重了。”

    二人相顾无言,颇有些意兴阑珊地各自告辞了。

    回客栈路上,谢瑢却突然笑了起来,低声道:“凶星不过府,一过百祸出。那老和尚莫非真有点本事?”

    陆升怒道:“谢瑢,你住口!”

    他嗓音低沉,语调格外严厉,呵斥之后,用力一踢马腹,窜入了绵密细雨当中,远远将谢瑢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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