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郡位于益州东南,快马加鞭,只需小班日路程。
平城郡外三十里,有流金山的壮阔山脉绵延至此,正是阻隔边塞内外的天堑。
山岳高大巍峨,光秃秃岩石金红如流火蔓延。夕阳西下,逢魔时分,山谷深处早已将阳光尽数遮挡,昏暗之中,众卫林立,环绕着放置在山谷中央的一个灰白石棺。
有成群黄衫道士,各持桃符、八卦镜、三清铃、乾坤圈、八角斗灯各色法器,绕石棺散落而立,所立处正是南斗、北斗星位。
南斗掌生,北斗掌死,两斗间的地带,便是生死混沌。
众道士抑扬顿挫诵经,便令得临近日落的幽深山谷中,透着分外的神异与玄奇。
侯彦立在虞姬身侧,依照嘱咐,两手捧着个雪白的骷髅头,立在众道士形成的圈外,面容沉静,两眼黝黑,深不见底,却早已失去了先前的灵动刁钻色彩。
一阵马蹄声乍然由远及近,打破山谷中虔诚诵经的安宁,众无头卫俱对闯入者拔刀相向,陆升骑着一匹灰色骏马,仿佛武神临世般穿过山道,闯入山谷之中。
他见无头卫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各持兵刃,都对他严阵以待,又见侯彦手捧枯骨,心中焦急,操纵马匹在包围圈外来回匆匆踱步,一面叫道:“侯彦!侯彦!”
侯彦双眸亮起几分光彩,循声望去,忙唤道:“陆大哥!”随即厉声呵斥道:“放肆!快请陆大哥过来。”
众无头卫竟果真乖乖收起刀枪剑戟,分开一条道,容陆升通过。
陆升策马穿行过无头卫,靠近后翻身一跃而下,拉过侯彦藏到身后,警惕瞪着虞姬,剑鞘横在胸前,“侯彦,莫怕,我这就带你走。”
虞姬纤细身形安安静静、娇娇俏俏立在原地,只噙着一抹浅笑徐徐摇头。
陆升眉头微皱,尚未开口,便听身后侯彦沉静开口道:“陆大哥,你莫要怪罪王妃,此事原是我心甘情愿。”
陆升错愕,转过身凝目看那少年,又扫一眼他两手中捧着的头骨,动容道:“这莫非是……”
侯彦深吸口气,沉声应道:“正是项王首级。”
陆升沉默不语,他与谢瑢为护着侯彦避开眼下局面,连番奔走,与无头卫死斗不休,到头来却劳而无功、全然白费,难免令他失望已极、疲惫已极。
侯彦许是瞧见了他的神色,露出苦涩笑容来:“陆大哥,是我……连累了你。”
不等陆升开口,他又续道:“我意已决,请陆大哥莫要阻拦。”
他说得又急又快,分明是生怕被人劝阻的模样,仿佛只需陆升开口一劝,又会立时动摇,故而只竭力摇头,笑道:“我、我胆小又无能,倒不如借个身子给有能者,也算是物尽其用。落在旁人眼里,都以为是我侯四的功劳。”
陆升转而看向虞姬,缓慢质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虞姬却一反常态,半点笑容也无,只敛目肃容道:“项王死时,遭分尸之祸,形体无踪。幸而寻得此子,其血脉为楚人之后,无论根骨八字俱是上佳,可做项王凭依。”
陆升冷然问道:“凭依之后如何?”
虞姬道:“原魂消散、或是与项王同体而居——各在五五之数,端看天意。”
陆升尚未开口,那占据南北斗星位的众位道士已齐声道:“吉时已到!”
其中八人揭开石棺棺盖,正望向侯彦。
侯彦细弱肩头微微一颤,便迈步上前去,陆升反手抓住他手臂,焦急道:“侯彦!莫要冲动!”
那少年转过头,仰头对陆升笑起来,他生得俊秀美貌,一笑便愈发如锦绣珠光,“陆大哥,我去过平城郡借兵。”
陆升愣住,心中顿生不祥之兆。
果然侯彦又道:“平城郡穷困,百姓又染了时疫,连郡守也病倒了,派不出兵来。”
他睁大一双眼,两行清泪缓缓淌下,“兵临城下、众生皆苦,我何以独善其身?”
陆升哑口无言。
侯彦轻轻一挣,就自陆升手指间挣脱,泪光潋滟,却笑得犹若卓傲立水洲的菖蒲花开,轻声道:“陆大哥,保重。”
陆升便眼睁睁望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山谷中央,捧着那颗头骨,躺进石棺之中,棺盖徐徐合上。
遂楚歌四起。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虞姬裣衽,朝着石棺跪了下来,轻声道:“谢陆功曹成全。”
众无头卫环绕石棺,也一道跪下,静默之中透着激昂期待,个个静候旧主。
陆升不曾同虞姬再多说只言片语,神情漠然,自山谷中退了出去。
暮色来得极快,眨眼便笼罩四野,四面八荒,茫茫不见五指。
唯有山脚下一盏华贵奢靡的多彩八角琉璃灯悬在马车外,不合时宜地亮着炫彩光芒,如梦似幻为陆升指引方向。
流寇出没之地也肆无忌惮招摇,自然是谢瑢的马车。
陆升上了马车,谢瑢正斜卧软榻,见他进来,便招了招手。陆升便依言靠了过去,侧头枕在他怀中,他一言不发,谢瑢也不说话,唯有马车车轮粼粼碾过荒原碎石,竟不见如何摇晃,四野寂静,耳畔的沉稳心跳声便格外安抚神魂。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升才低声道:“我十三岁时,与恩师往上林苑游猎,射中了一只彩雉,不想那只彩雉却是七殿下的爱宠。”
谢瑢轻柔抚着那青年柔顺发丝,柔声道:“原来抱阳自幼就爱闯祸。”
陆升忆起旧事,不觉间笑起来,在谢瑢怀中调整姿势,靠得更舒服些,“七殿下那时也不过六岁,抱着彩雉哭得伤心。我只当要大祸临头,谁知七殿下却拦下要拖我去用刑的执金吾,说道:禽畜性命,哪里比得过人命,不如罚他去给我捉两只活的。”
谢瑢道:“七殿下聪颖仁厚,颇得其母真传,只可叹,天不假年。”
七殿下生母入宫之前,是闻名江左的才女,盛宠下生此一子,聪慧绝伦,简在帝心。却在不足八岁时,死于一场风疹,若非如此,那帝位约莫是要换人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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