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图叹了口气,忽然一手握住儿子的手腕。
“父汗?”巴雅尔木然回头。
“孩子,你记住,”跋图浑浊的眼睛里忽然烧起两团火苗,格外明亮,手劲也异常大,把儿子的手腕攥得紧紧的,“草原可亡,柔然可灭,但阔绿台的血脉却决不能断!无论如何,你得给我好好活下去——”
“……父汗?!”巴雅尔愣愣喊了一声,看到跋图亮得诡异的双眼,忽然心中升起不祥之感,劈手就要去夺父亲手里的断刀。
然而跋图却不知哪儿来的怪力,一手将他挥开,竟把他带得退了好几步,而后右手上举,断刀横过颌下,狠狠一划,鲜血顿时迸溅开来。
当啷一声,断刃落地。
柔然第二十九代可汗的身子也随之倒在了地上。
“父汗,父汗!”巴雅尔连滚带爬扑过去,抱住跋图上半身,眼泪鼻涕不要钱般一个劲往外淌,手脚并用地去捂父亲的伤口,然而却怎么也止不住那汩汩而流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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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徽踏进大政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柔然可汗倒在血泊之中,储君抱着可汗哭嚎不止。
“把人拉开,看看跋图的情况。”王徽皱眉吩咐,又冲白蕖点了点头。
就有两个孔武有力的飞熊卫把巴雅尔扯开,白蕖走过去,蹲下给跋图把了脉,又翻开眼皮看看,而后冲自家主子摇了摇头。
王徽叹了口气,心道前些日子说什么“无法生擒跋图可汗”,如今果然一语成谶了,嘴上吩咐道:“身子厚葬了,脑袋砍下来硝好,准备带回金陵献俘。”
就有士兵开始四处忙活。
王徽走上丹陛,在龙书案跟前停下脚步,那案上摆着四四方方一块白玉印玺,印纽上雕了一条凶猛狰狞的八爪蟠龙,翻开一看,印上左侧是六个篆字,为“柔然受命之宝”,右侧则是一串蝌蚪符,想来应该就是柔然文字。
国玺旁边则是一摞金制文牒,王徽粗略翻了翻,大体都是汉语和柔然语各自对照,有当年跋图可汗被封储君的金册,上一代柔然可汗的传位诏书,还有如今这位储君巴雅尔的金册等等。
“……倒是准备得齐全。”王徽低声说道,转头看看死尸一样呆若木鸡的柔然储君,忽然就叹了口气。
这位跋图可汗,或许不是什么明君,但对这个儿子,却当真是爱之深重啊。
国玺、印信、诏书宝册准备得如此齐全,最后又自刎,不就是乞盼她能放巴雅尔一条生路吗。
——不过,就算他不这么做,她也不可能杀掉柔然储君,可汗已经身死,储君可不就是献俘队伍里分量最重的俘虏了?
她不仅不会杀他,反而还会好好地把他保护起来。
“把人带下去罢,好生看护,不得有失,子絮,你亲自去。”王徽就跟濮阳荑吩咐了一句。
濮阳荑领命而去,不一时又有魏紫和姚黄带兵前来,大政殿外头跪了一长串衣履鲜洁、服饰华丽的贵人,个个都是面容呆滞,如丧考妣。
“主子,后宫和各王府、宗室府邸已搜查完毕。”魏紫拱手道,“可敦投缳,余者共俘获后宫妃嫔一百三十二人,最高为左右两位侧可敦;皇子二十三人,皇女十四人;亲王、郡王、有爵位者凡数百人,俱列在此。
她一面说一面招招手,就有兵士抬过好几摞金册银册,并好几抬印信来,显然都是这些贵人的身份证明。
“做得不错。”王徽微笑点头,“待会下去,把俘虏都安置好,再把这些印信和册子都按人头归类,办妥了再送来与我验看。”
魏紫行礼应下,一旁又有飞熊卫过来收拾大殿、清扫血迹,各人都忙碌起来,燕云侯本人倒是闲了,就微微一笑,踱着步子走出殿外。
曹鸣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轻声道:“主子劳累一夜,眼下大局底定,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王徽听着就笑了一声,忽然摇头道:“伯煜啊,你老实跟我说,眼下这节骨眼让你去睡,你能睡得着么?”
曹鸣一愣,随即也笑,“主子说得是,这当口……教谁都是睡不着的。”
顿了顿,又不由感慨,“这辈子竟能有一日亲眼看到柔然族灭,河山光复,如今想来,竟像是做梦一般。”
“做梦?”王徽又笑,“咱们一步步走来,稳扎稳打,五年来每一场胜仗都是在为今日奠基,我以为,柔然灭亡已是板上钉钉、水到渠成之事,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做梦了?”
曹鸣有点不好意思,抓抓头发道:“主子实在是高看属下了,您是领路人,每一步每一计都在您预料之中,自然觉得理所当然,属下们就是些个跑腿的,虽然每一仗都亲身参与,但竟能有今日成果,也难免不感慨称叹一番呐。”
王徽不以为意,只笑着摇头,又同他打几句哈哈,而后微微侧过脸,似笑非笑道:“当年我好说歹说,劝得你离了阳和所张将军麾下,转过头来跟我混,如今……可不再后悔了吧?”
曹鸣渐渐收了唇角笑意,忽然两手抱拳举过头顶,单膝落地,给王徽行了一礼。
行礼过后,他抬起头来,深深看进那双漆黑的眼睛里。
“主上,追随您的脚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谨慎而郑重,“是属下此生所做最正确的决定,再无其二。”
王徽心情极好,朗声而笑,欣喜而勉励地拍拍他肩膀,温言道:“我自然知道。快起来罢,地上凉。”
曹鸣却没有马上起身,他微微抬头,仰视着年轻的燕云侯。
清晨初升的太阳斜斜照下来,那人长身玉立,玄甲红缨,漆黑如墨的大氅在她身后猎猎飞舞,金红色的曙光洒在那玄盔之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负手而立,脚下是敌人尸骨,身后是万千宫阙,头顶是旭日东升。
仿佛从此之后,天地间立者,唯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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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二十五年九月十六,燕云侯授从二品镇北大将军王徽率部肃清幽州,俘柔然储君、妃嫔、贵室等凡数百人,剿上京、夺国玺,涿、莫、瀛三州不战而递降表,自此燕云十六州失地尽复,柔然国灭。
时年王徽二十三足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