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透过手中这一口凡剑的剑身,他能看见见愁挺拔的身影,还有注视着他的、那一种近乎于探究的目光。
“小师妹,我已身化邪魔——你又到底是想问什么?”
前半句,无非是在提醒两人现在身份不同了。
就像是昨天见愁说“崖山的事不劳剑皇操心”一般,只不过,今日的见愁,既然说出了这一番话,当然是真的有话要问。
“我想知道,你真的叛出崖山了吗?”
分明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从见愁口中出来时,仿佛天边飘着的一片轻云,湖面上吹来的一缕清风;可在落入曲正风耳中时,却如此迅疾猛烈,好似荒原里劈落的一道惊雷。
“……”
他持着那一口凡剑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于是,见愁也无法从那镜面一般的剑身上,再窥知他任何的神态,捕捉他任何的心绪。
背对着见愁,面朝着剑湖。
曲正风一身织金玄袍被风吹得鼓起了一些,因着他身躯昂藏,一时竟给见愁一种他此刻是立在崖山还鞘绝顶之上的错觉。
她只能听见他毫无异样的声音:“人人都说我叛出了,看来见愁道友有不同的见解。”
“见解不敢说,只是疑惑难解。”
见愁向来不是有事藏着掖着的那种人,自打踏入修行之路后,便从来是一身的坦荡磊落,所谓“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这一类的词,与她从来扯不上半分关系。
所以此刻,她说话也未有半分顾忌。
“白银楼之事,因左流而起,引了崖山上钩。”
“昨日,你却血洗白银楼,屠灭夜航船,连个活口都没留下。外面人都说,你自叛出崖山后,心性虽有大变却未至此疯狂地步;如今一言不合,如此大动干戈,实则因为此事事涉崖山,犯你底线。”
“他们说,你虽叛出,可与崖山牵绊实深,终不能解。”
牵绊实深,终不能解。
“哈哈。”曲正风竟笑出声来,握着长剑的手轻轻一转,那一柄凡剑,便在虚空中缓缓转了个漂亮的剑花,“那你怎么看?”
崖山门下,大多学剑。
一开始,都与寻常人一般,从一招一式练起,先学一个“形”字。往后再结合各种功法,将平凡的剑招,化作万千气象纵横的真正剑法。
见愁虽未学剑,可也能一眼看出,曲正风这看似平平无奇转的一剑,虽然只是不经意,可手上却是四平八稳,不带半分的颤抖。
标准极了,毫厘不差。
到底是当初能称霸崖山困兽场的厉害人。
见愁心里有那么一点奇怪的感慨,口中却续上了方才的话。
“可是据我所知,夜航船早在数十年前便多有与你作对之举动,前后多番挑衅,你都未曾搭理。旁人以为他们是跳梁小丑,新剑皇并不曾将他们放在心上。但事实上……”
“我从不觉得,你曲正风是什么宽厚性子。”
“按兵不动多年,一动则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如此轻描淡写,除去眼中钉肉中刺,岂不更有杀一儆百之效?”
这一番话落地,曲正风久久没有言语。
因为,他无法否认。
“崖山大师姐,一颗七巧玲珑心,一双浮尘难蔽眼。只这心思之剔透,便已经胜过这十九洲上九成九的修士了。”
心思剔透?
见愁自觉不过是看得冷静一些罢了,若论什么机心手段,大局谋略,便是当初人间孤岛的谢不臣都超出她十万八千里。
对曲正风这一番真假不知的夸赞,她面上未有半分动容。
只依旧问道:“人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如今却以为,连眼见都不能为实,一切须得问心。大师兄,你当真觉得自己叛出崖山了吗?”
“须得问心,问心?”
这两个字,曲正风可是半点也不陌生,以至于他听到的时候,心里就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来,他忽然转了身看见愁,声音里有一点淡淡的讽刺。
“我这一颗心,早在六十年前突破出窍时,便已问透了。”
问透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见愁却一下听出了一种难以磨灭的沉重与沧桑,还有一种深藏于心怀间的孤注一掷。
曲正风没有答她的问,可却相当于已经给了答案。
崖山道中,半阙长歌送英魂;
还鞘顶上,一壶浊酒祭千修。
自选择叛出崖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想过还要与崖山产生任何的交集与联系,纵使将来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此生,绝不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