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目光深沉而惊诧地望着我。
“杨将军,这可是个企图逃狱的死刑犯,还敢伤害本官,罪无可恕啊。”王知府强压着怒火对他说道。
“我有话要先问此人。”杨忠瞥了我一眼。
“可是将军。。”王知府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正在气头上,真是不杀我难以平忿。
“王大人,你该认得这块牌子吧?”杨忠举出一枚金色雕凤的宫牌,打断了他。
王知府一看之下,忙掀袍跪倒,“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要问这人的话,也是代太后问的。”杨忠一字一字地说道,“如此,王大人还要阻拦吗?”
那王知府大惊,显然打死都没料到我竟会同当今皇太后扯上关系,他忙命人撤掉架在我脖子上的钢刀,一边擦着额前冷汗,一边谄笑道,“不敢不敢,下官这就替将军准备问话的地方。”
一灯如豆,在昏暗潮湿的石屋里忽明忽暗。
我知道自己还在监狱里,可是已经比刚才那个地方好很多了。
这里至少不用面对那个已经变得毫无生气的阿归。
爹的手书中曾写过,行医者,需看重生死,也需看淡生死。
遇事自当全力以赴,但总会碰到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之事。
一个人,是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的。
只求问心无愧,拿得起放得下。
可我放不下。。还放不下。。这是第一次。。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毫无预兆地从我眼前消逝,那个人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所谓的看淡,恐怕无非是事不关己。可一旦安放在自己和身边重要的人身上,如何能够看淡?谁能够轻易地承受永久的失去?
双拳因为攥得太紧,骨节突出,好像痉挛一样。
我努力想像阿归经常说的那种大丈夫一样,做到有泪不轻弹。
但是我身上难以克制的颤抖,还是泄露了我的心底的哀伤痛苦迷茫和愤怒。
我的身子站着直直的,不肯在这个将我绊倒的杨将军面前显露半分弱势和屈服。
他直直地望着我,过了良久,才举起那柄银梳,郑重地问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能否如实告诉我,你是谁?这柄梳子又是从何而来的?”
我心中一凛,没想到他问的并不是我所犯的命案,而是这么两个有些莫名的问题。
他既在瑟舞楼见到我了,随便打听即可知道我是谁,此时为何又要明知故问。
至于那柄梳子。。那柄梳子。。只是无意中从阿归身上掉出的罢。。
忽然间,我像似被雷电击中般,陡然对上身前杨忠无比认真又凝重的眸。想到他方才拿出的太后令牌。又想到前天夜里阿归对我说的话和种种异样。
一条无形的线把一切看似毫无瓜葛的细节串连了起来。
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疯狂念头——如果阿归说的都是真的呢?!
杨将军看我迟疑那么久,脸上慢慢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他什么话都没多问,把银梳重新收回袖中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还给我。”我竭尽全力从已经干涸的喉咙里挤出字来。
他离开的脚步一顿,侧过身望着我。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不顾他的惊愕死死抓住了他的袖子,一字一字地道,“我命令你还给我。”
他怔住了。
双眸通红,我不知我此刻的脸色是否也十分惨白。
我学着前晚阿归盯着我的样子盯着他,重复着阿归当时对我说的话,“听着。我的生父是燕景帝。我本姓慕容,名当归。母亲苏氏,名唤玲珑。我知道终有一天,会有浩荡的皇家人马出现在我面前,接我回到真正属于我的地方。”我慢慢闭上了眸,有些失力地松开了手掌,喃喃地重复,“我知道终有那么一天的。”
说完这番话的时候,我突然感到铺天盖地的悲伤和无力。
如果这番话是假的,我必当作疯子难逃一死。如果是真的,假使当时的我能对阿归多上点心,是不是至少就能知道他那时候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或许我可以帮帮他,这样是不是他也不会死的那么不明不白。
杨忠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过了非常久,才慢慢敛去脸上隐隐的震惊和激动。他哑着嗓子最后问道,“早些年,我曾有幸见过苏氏一面。那么,你母亲如今何在?”
听他这么一说,翻涌而来的愧疚感更加要将我湮埋。
原来阿归说的都是真的。。。他一定是已经遇到了什么事,所以才会半夜来找我,他是那么信任我。。把天大的秘密都告诉了我。。可我呢。。我却把他当成了一个笑话。
原来真的是我没有去救他。
原来真的是我扎错了针。
枉我一直怀着救人之心,可到头来,却连最好的朋友都没有相救。
冷汗渐渐打湿了我的脊背,有一种无比愧疚和不寒而栗的感觉顺着脚底一路攀爬到头顶。我咬破了唇,第一次感到自己快要崩溃。
我带着杨忠来到了阿归的家。
苏玲珑依旧躺在病床上,阿真呆滞地蜷缩在墙角,一声不吭。
我跪在苏玲珑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鲜血从额角淌下,哽咽唤了声‘娘’。
这是我代阿归叫的。从今往后,我决定将自己活成阿归。
阿真盯着我的目光中闪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稍纵即逝,很快又变得呆滞麻木。
我想,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明知道苏玲珑昏迷不醒,阿真又是个痴傻之人,才敢做出这种假名冒姓的不义欺骗之举。
杨忠望着床榻上的苏玲珑良久,最终也没说她到底是不是他之前见过的苏氏。他把我扶了起来,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苏玲珑,来回了好几次。许久,听他轻轻叹了口气,也没说到底信没信我的身份。
他四下环顾这个家,才猛然发现了阿真的存在,微微一惊,便问我他是谁。
我说,他叫阿真,是个孤儿,是我娘没生病时候捡回来的,现在是我的弟弟。
杨忠说,这些年你们受苦了,随我回京面见太后罢。
我咬了咬牙,问他我能否先留下来查出我朋友的真正死因。
杨忠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他当时瞧我面容有些似曾相识,在我从瑟舞楼出来后就一直跟着我,自然能看出我和那小混混模样的人关系很好,绝不会杀害他。后来我们在曲折的巷中走得太快,他一不小心跟丢了。然后就听说我被抓到牢里去了。他说他会吩咐知府再好好彻查我朋友的死因,可是我却不能留下来。因为他本就奉了皇命来冀州接卫氏千金入宫,意外又寻到了我这个先皇遗孤。这是天大的事,无论如何必须尽快带着我们回京复命。刻不容缓。
皇命难违,天大的事。回京复命,刻不容缓。
我还能多说什么呢,自然无法拒绝。而苏玲珑和阿真也说不出拒绝。
当晚,我们便被安置在冀州城的驿站内,杨忠派了许多侍卫保护我们。
但我却没有半点安全感。
我很想回趟真正的家,想找我娘,但是根本不可能办到。
第二天,杨忠一接上了卫家千金,便立即带着我们一起踏上了前往紫禁城的道路。
我被安排独自乘坐一辆马车,甚好,我想我会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和旁人说话。
听说不过一夜时间,我的故事已经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市井。
是啊,皇室的秘闻总是格外让人欲罢不能的。
尤其是一个喜欢给青楼女子看病的小郎中实则是先皇燕景帝的私生子,当今圣上的手足这种事。我甚至可以想象到那盲眼小佬儿在街头吐沫横飞添油加醋的样子。如果是我本人在场,听到这等惊世骇俗之事,也定会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拍案叫绝。
我还听说那王知府一直没脱下我踹过他的那件官袍,毕竟上面留了我鞋印的真迹。王知府在驿站门口跪了一夜,说是乞求见我一面。希望我大人有大量,别怪他有眼不识泰山。但我没有见他,只是叫人替我捎上一句话:好好守着那具尸体,很快,我会回来的。如果到时候发现少了一根指头,我就亲手宰了他。
至此,他也相信了绝不会是我杀了阿归。
可惜世人却永远永远不会知道,那个被安置在城中义庄内的某具不起眼的男尸,才是真正流着皇族血统的人。而他最好的朋友,却借着他的秘密和姓名,不仅保住了性命,还即将偷走本属于他的富贵荣华。
“为兄弟,死而无憾!”
他那掷地有声的声音又在我耳旁响起了。
泪意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我痛苦地用手蒙住了脸。
真傻啊,他甚至还不知道我真实的身份。。我根本就做不了他的兄弟。
以前我总嫌他烦人,但是现在的我却无比希望能再听他嬉皮笑脸地讲一些有的没的。
我忽然想起阿归临死前跟我说的那个关于狐狸的故事。
我突然很想知道,那只被抓住的小狐狸最后怎么样了?
可这世上,怕是再也没人能告诉我了。
我微微撑开车窗,看到一列列浩荡的人马紧随我后,他们手中举着仅属于皇家的明黄旌旗,在空中随风猎猎飘扬。生生刺痛了我的眼。
“我姓慕容,名当归。我知道终有一天,会有浩荡的皇家人马出现在我面前,接我回到真正属于我的地方。”曾经有一名少年望着北方深沉寂静的天空,在我身旁定定地道,“我知道终会有那么一天的。”
只是那时候,睡意朦胧心不在焉的我却永远不会知道,这句话竟会成为我此后一生再也挥抹不去的梦魇。如影随形,不死不休。
住了三年的冀州城渐行渐远,冬日的寒风如刀子般吹得人眼睛又疼又红,可我依旧没有关上窗,因为我终于有了可以光明正大落泪的理由。
但在泪眼朦胧中,我竟在冀州城的城墙上望见了娘的身影。
我想放声大喊她,可是喉口却像被堵上千万斤铅石般,一句话都吐不出。
娘忽然朝我招了招手,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难以形容的笑容,她凝望着我离去的方向,用嘴型说了句话。
她说的是:燕京,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