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刚从东临国回来, 送消息。
本来传送消息这种事情应该是附属组织清风明月楼做的, 但师傅说他是东临国人,这一趟优待他了。
他接了回柬,特地到故园一趟。
那里野草荒芜, 催颓的残墙断垣早已作了蛇虫的乐园。
他默默在废园中站了良久,直到那些仅有的零散回忆都化成粉尘随风散去。
人生于世, 犹若寄尘。
终有日,他会魂魄归来, 在那之前,世上早已无人记得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回来后,师傅点点头,令他当暗卫。
他行七, 这个位置不上不下,按顺序是派给当朝二公主的,只是她还未成年,是以留在总部,现在终于到了外派的时候。
在领命之前, 师傅扔给他一个丸子,令他吃了。
他吞了。
他的身体向来不好, 受过的伤太多, 是夭折之命。这个丸子, 便是教他死在这桩任务上了。
他心情平静, 比起那些办事不力被处置的, 或是在出外务时无声无息消失的, 如此结果算是不错的了。
给皇室效命,即使身死,也能保全尸,得个体面。
师傅领着他与朱九进了皇宫,之前他也来办过差,觐见过女皇,这次算是过了明面。
女皇仪容尊贵,一双细长凤目深不可测,师傅曾言,华国褀帝乃当世第一高手,却未曾以威压测试他们。
他暗暗觉得,这天下第一的战神,其实是名温和的人。
宫人把他们领到二公主居住的景和宫。
他们这样的人,原不该探听主子的事情,但排位在他之下的朱九是个碎嘴的人,尤其燕八跟他们不一样,这趟差事多半遣的是朱九,所以他特别在意二公主的事情。
留意还不够,还喜欢絮絮叨叨在他耳边说。
“听说那位二殿下跟陛下一点都不像,是个小美人呐!上个街还会被登徒子调戏……她也不好欺负,提着马鞭子就抽!”
“听说那位喜欢贵公子呢,澹台家的小公子就是她的心头好……哟,七哥,我才发现你也是贵公子的长相呐,可惜黑了些,到时你要挡起来呀!”
“……”
杂七杂八,林林总总,当时他不胜其烦。
后来的事么……谁想得到!
当时就没想到,二公主是那样的……
他的房间里一直挂着一幅画。
五岁那年的浩劫发生得太突然,他当时还在书房里学画,外面春光正好,书房的窗子外头,正对着一树桃花。
他稚嫩的手抓着紫毫,刚勾勒了几根树枝,书童给他调着白矾和朱砂,要弄出桃花瓣的颜色。
还没有调好,外面的变故就发生了。
他家的死士冲进来带他走,他除了一身衣服什么都没带上,看看面前画到一半的桃花干了,顺手塞进怀里。
他家也是养过死士的,一个个都为他家人死了,后来他也走上了这条路,打心底没有抵触之情,不过是一份活下去的职业罢了。
但既然选了,便得做好。
那幅未完成的桃花枝,皱巴巴的,后来等他大些,有能力了,找人裱了起来,成为他旧日唯一的念记。
只是没想到,听到二公主喊他们起来抬头的时候,他竟在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见到了那日窗外的一树桃花。
那夜他当值,听见二公主的脚步声在房内急躁的踩踏良久,他不自觉的也拎着一颗心。
二公主刚成年,为了觉醒,女皇给她送来了不少男人,第一个晚上,就是三个。其中一个,他看着不像好对付的。
他没碰过人,但这种事情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是懂的,不由自主的替她担心起来。
后来果然出了岔子,是毒,他一时没有听出来。
急怒之下,他刺了凶手一刀,真气尽数灌入她的身体替她逼毒。
她曾呼吸全无,他为她度气。
差点以为,他跟她都要死在今晚了。
他办事不力,一定会被处置的,与其那样,他还不如自己……
没想到她突然有了回应,他初时不明白,后来就吓着了,他竟然跟她那么亲近……
几乎是翻滚下床,请罪的话早就背熟,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脑子其实是空的,心里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床上的那人,跟日间的不同,她在打量着他,像是久饿的人突然见着一只烧鸡。
明明白天的时候,她看他就跟看道旁一块石头……
他忍了好久才没伸手去摸摸自己脸上的黑巾还在否。他心里虚虚的,总觉得好像什么都瞒不过那人似的。
他强作镇定的拎着凶手离开,等出了门才想起,主子没答应自己告退……
到底是怎么了,他也不是头一次领差事了,却是头一回错漏百出。
把人交出去,他先回房间,第一件事烧了那张画。
直到变成灰,这画都没完成,但他却松了一口气。
这世上,大概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画的是什么,画的是怎样的一株桃花。
去领罪时,他已抱着必死的觉悟,但鞭子抽到身上时,就明白这回是死不了的,只要他受活罪。
真的没想到,她竟然亲自来了,还亲自……
早知道,他情愿死在责罚上头,那样对比起她亲手给他上药,还不算难捱。
她热热的呼吸吹在后颈,肩背,还有……
又细又软的游丝拂过他的耳朵,像是那最后一日柔柔的春风……
她终于放过他,居然还说明日再来……
几乎是立刻的,等她消失后,他就强撑着回了天元。
她待他太好,他怕了。
怕得逃回“家”中,即使那是会吃了他的所在,但到底,也算叶落归根。
被大公主要走,又……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终于走到尽头,没想到,却又被她要了回来。
真不明白她看中了自己什么。
明明命贱如草,连身体也不干净了,偏偏……
她亲自照料他,甚至……同食同宿……
每天两遍亲自换药,给他绞了帕子擦拭身体,上好的清茶,斟好递到唇边让他漱口。
开头他熬得很是艰难,神志迷糊中,觉得有热热的液体不停的落在他脸上,她的悲伤和自责,好像潮水一样要淹没他。
他能活到现在,全因为偶尔能体察到别人的心意。
六岁不到,护他的人死绝了,他沦落街头,当了乞丐。
有天元的人在街头挑选合适的小孩子,嫌他过于清秀瘦弱,甚至在心里想他连面铺前面水缸里盛满水的葫芦瓢都拿不起。
他默默走过去,用尽全身之力,举起了那个比他的身体还重的水缸。
十岁,第一次分组对抗,他作为队长,前一天还感染了风寒,被认为是首除之人。
他利用对方的恶意,反而把他们引入了己方小组的包围圈。
十五岁,排位战。
他听到了师傅心里对他的惋惜和决绝,第一次服药,不是那样,他就会成为同门师弟的垫脚石。
十七岁,第一次执行暗杀任务。
十八岁,……
他的敏锐感觉,曾一直保佑他化险为夷,却不曾想,有这么一天,把他陷入这般境地。
他强撑着睁开眼皮,见她弯身拨弄着地上一个火盆,手里拿着一根棍子,看着火苗跃起,便用棍子撩开,仔仔细细,樱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一副泓然欲泣的样子。
他愣住了。
她在烧着他那日穿着的衣服,上面还有着不堪的污迹。
仔仔细细的撩开,一点点的都烧尽了,全变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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