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寒风呼啸,山道上突然闯出一辆马车,马夫不断甩着马鞭,发出凌厉的空响。
“快!快啊!”
车内一男子不断的高喝催促,手紧张的握成拳头,另一只手紧紧抱住怀里的娇柔女人,女人也因他鲜有的严肃表情十分不安,越发缩成一团。可即使是这般紧迫的情形,她也没忘去观察坐在前头的那人。
呵,真是到了这时候也不忘摆她主母镇定自若的架势呢。
砰的一声,车子剧烈的颠簸了一下,车内三人都被震了起来,后头抱在一起的两人还好,坐在前面的林琅却是身子前扑,要不是及时抓住了窗帷怕是就要跌下去了。
林琅咬住下唇瞥了眼靠在车厢后头的两人,她的夫君和庶妹像一对互相取暖的猫儿偎依在一起,果真是郎情妾意!
“早知道跟端王的车队一起就好了,怎的会遇到这种事!”男人愁眉不展的开口,语气满是后悔。
缩在他怀里的女子身子一颤,“都是我的错,夫君,要是我收拾的快一些……”
“怎么能怪你呢,谁知道燕国的军队这么快就打来了,否则我们何必南迁,还遇上一群恶霸土匪,也不知后面的护卫能不能挡住……”
噔!
他话未说完,一根箭竟从外穿入,直直钉到车框上,发出嗡嗡的颤鸣。
刚松一口气的几人瞬间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女人放声尖叫,男人更大声的呼喝:“他们追上来了!再跑快点啊!”
犹如为了验证他所言不虚,他们都听到不远处的马蹄声,还有男人的高声威胁:“停下!再不给老子停的话下支箭就射穿你们的脑袋!”
随后是数人混杂的兴奋大笑。
听到这声音男人更急了:“快啊!”
马夫也急的要命,这群土匪要是追上来,第一个没命的恐怕就是他,可他也没办法啊,“爷,车太重了,马跑不快啊!”若不是这些匪人的马矮小,腿力比不上他们大家族养的良马,他们早在之前的转弯处就被截了。
男人狠咬牙,车里都是金银玉石,一样都不能扔!没有钱到了南境如何过活,更何况那群匪徒就是冲钱来的,要是让他们见了财,更会像吸血水蛭一般绝不会放他们走。
这时一声弱弱的细声响起,仿若懵懂般的说:“车重?夫君,是、是人太多了吗?”
几乎是同时,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坐在前头的林琅。
林琅蓦地心惊,在颠簸的马车上与两人对视,马儿在这样快的速度前行,就算是人有准备的跳下去,也免不了会伤筋断骨,何况他们后头还跟着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这些人发国难财,从蓄意跟在他们身后到杀光他们所有的护队仆人就可看出这些人对人命的轻视。
他当真下的了狠心?
女人焦急催促提醒:“夫君,他们要追上来了。”
男人眸光里闪过一丝狠戾,紧紧盯着她:“琅儿……”
看到他这么快下了决心,林琅心头巨震,成亲三载,尽管不和,他又娶了与自己处处作对的庶妹为妾,但她终归是他的正妻,可没想到他真的狠了心要舍她性命!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林琅跌下去,而后马车一震,停了。
有人掀开厚重前帘,一张黝黑的脸探了进来,几乎算是客气的说:“各位,下来吧。”
车内心思各异的三人没敢做反抗,只因这人的脸上从前额到鼻子横过一条长长的疤,多么凶险的打斗才能造出这样的伤疤,而参与这种凶斗的人绝不是好惹得。
三人依次下来,此刻马车已被围住,这些盗匪手拿长刀弓箭,满身的肃杀与血腥气,震得人噤若寒蝉。第一个下来的是林琅,刚一下车她就感受到来自男人四周的视线,像是黏住一样打量着她的脸和身子,这种情况在她的庶妹下来后好了许多,对比她的朴素,那人才真是穿金戴银,娇媚无骨。
之后,有个身量小的男人轻车熟路的上车开始搬东西,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在看到那根穿透马脖子的长槊,和远处倒在血泊里的马夫后就不敢了。
怎么办,怎么办?
车里的东西肯定都保不住了,拿了东西没必要再杀他们吧,可他们都把他的护卫都杀了,连马夫都没放过……
“夫君。”柔柔怯怯的低呼在身旁响起,是他的爱妾泪眼朦胧的向他求救,他看到几个男人从她身上摘掉值钱的饰物,又明目张胆的摸着她的身体,怒意一下子冲到头上,连眼睛都充血了,怎么也是他平日宠之爱之的女人,怎么能让这群杂碎的脏手触碰!
可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转向另一旁的林琅。
直到这时她也没靠向自己,笔直的站在一旁,因身上没有值钱的饰物,反而没人去为难她。
她安顺的低着头,露出白白的细长颈子,没有哭泣,没有惧色,这样安静的站在一旁,仿佛身边不是这些可怕的恶人,而是安静潺流的溪水。
他竟一下子看痴了。
“头儿,就这些了。”先前的矮小男人钻出马车,问:“这几个怎么办?”
这话如同一把利刃瞬间穿透了他们的心脏!
一具娇小的身躯扑倒他的怀里,衣衫微乱的女人满脸是泪,拉住他的手按在她的小腹上,低声又坚定的喊:“夫君!”
他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她孩儿的爹啊!
她不想死,不想死!
她目光恶毒的瞪着旁边的林琅。
为什么那些恶心的男人不去找她!凭什么到现在她还一副冷静自若的模样,还当自己是林府的嫡女吗!
死的是她就好了,只要她死就好了!
仿佛是听到她心中的愿望一样,男人突然拉住林琅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倒在地:“各位……爷,钱财就当是孝敬,这个、这个女人也一并送给你们,国难当头,燕国大军即将到来,我们何必自己人打自己人呢。”
这群盗匪见过趾高气昂痛骂他们的、也见过涕泗横流跪倒在地祈求饶命的,可头一次遇到这种把女人往前推,还拿出国家的名头来求饶的,瞬间轰然大笑。
为首的刀疤脸讥讽一笑,他最恶心这些文人的虚伪,当下揭了那层皮,直截了当的说:“你倒是够狠,舍得把自己迎娶的女人送出来。”
男人闻言脸色一黯,显然对自己的行为也是不耻,只是没料到这匪头子这么快猜到。
刀疤脸可不傻,倒在地上的女人虽然衣着朴素,可要是个妾,怎能在这逃命的时候跟着一起出来。
他低头瞅了两眼,看到她安静坐在地上,没有瑟瑟发抖的求饶,反倒让他觉得这女人比眼前这对男女强出不少,配这么个孬货真是有点可惜了。
不过那也改变不了结果,他讽刺淡笑:“不过心狠点好啊,这世道,心狠点才有活路。”这话算是变相同意放过他们两个了。
怀中的女人身子一颓,柔若无骨的靠向他,可男人的眼睛却紧紧注视着地上的林琅。
开口啊,求我啊!
只要你开口,我可以不让他们带走你的!
示弱啊,哭啊,你只需要爬到我的脚下,像水中抱着浮木一样的依靠我,求我救你就可以了!
你是我一心喜欢的女人,我亲自求娶费尽心思得到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朝我低一次头呢!
只要你低头,只要你求我!
林琅,说话啊!
他在内心不断的呐喊,却看到那刀疤脸过去用脚轻轻踢了她一下,“走吧。”
不知是惧怕还是心死,被踢了一下的林琅身子一倒,横卧在那人脚下。
而后,竟然低声笑了起来。
夕阳,冷风,死马,一群凶恶男人,围着如同羔羊的三人,而此时女人凄厉绝望的笑声尤其令人毛骨悚然。
林琅笑啊笑啊,泪水终究是淌出来了。
她也是怕的,怎么能不怕呢,鲜少出门,又要离开故土,母亲兄长生死难料,又半路遇到杀人越货的匪盗,夫君为了金银和庶妹竟然要将她推下车,现在更是干脆将她亲手送了出去!
可笑啊可笑,她真是有眼无珠,嫁给这样的无耻小人!
她恨自己遇人不淑,又难过自己将面临这样的命运,落到这群人手中,怎能善终!
“啊啊啊啊!”她不甘怨愤的大吼着,如同野兽临死前的仰天长啸,猛地震的一群人晃了神。
那为首的刀疤脸突然大叫一声,随后地上的林琅迅速蹿起,如蛇一般突然从众人身边游走,一时竟让她逃了。
原来林琅趁他们分心的一刹那将头上的木簪插入面前男人的脚上,又趁机寻隙逃走了。
刀疤脸怒不可遏的将脚上的簪子拔出,磨得尖锐的那一头染着血渍,他起了杀心,喝道:“给我追!”看几人上马,又骂:“骑个屁马!耽误时间,一个女人能跑多远!”
他们分出几人去追林琅,如他们料中的一样,林琅没过多久就跑不动了,可她竟一直笑着,笑声传来,不免让身后的男人心中不安。
然后,他们知道她为什么笑了。
林琅站在山头上停住脚步,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她脸色苍白的不断喘息,心中是解脱般的欢畅。
她抬起头,又有了光亮,那几人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当真是面如皎月,色若春花,竟是如此美人!
林琅回首看了眼将落的赤色夕阳,低喃了一句:“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不会再轻易相信男人,不会再任人摆布她的命运!
绝不会!
她正要踏前一步,身体遽然一震,低头一看,带着血的箭头在她的胸口露出一个尖,得意的在残阳下闪着锐光,剧痛袭来,她无力跪下,竟然是□□!
精巧金贵,便于携带。
抬头望去,不远处的那些盗匪也一脸惊恐,不是他们做的,那会是谁?
她本就是存了死志,结果最后就连死都不能自己做主,真是恨啊,这辈子……太恨了!
身子前倾下坠,呼啸的风声在耳边响着,似乎还有人大喊她的名字。
可她已经不想管了,闭上眼,黑暗降临,只剩下不断的坠落。
身体猛然一震,林琅大汗淋漓的醒来,惶恐的眼珠四转,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蓝色床帐。
“蓁蓁,起来了没?”床帐突然被撩开,一张细白可亲的脸庞跃入眼帘,那人坐到林琅身旁伸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睡这么晚,不去赶集市了?”
林琅使劲眨了眨眼,低唤了一声:“……娘。”
第二章失母
肃州渝镇,位于申国以南,近祁伊山,是个偏远安宁的小镇,生活简单,又不失热闹。
这日正逢赶集,满街人流,熙熙攘攘,小贩们都出来做生意,街上吆喝、叫卖声不断,绣房的伙计眼睛乱转寻找客人,眼前忽的一亮,发现人群中有抹鲜艳的翠绿。
前面走来一个少女,穿俏绿襦裙,发黑如瀑,皮肤白皙,眼睛明亮,黑白分明的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似得,身量纤纤,显得有些纤细单薄,身后跟着个差不多年纪的丫鬟,一双杏眼,穿着淡色灰衣,含胸低眉,不太打眼。
正是林琅带着自家丫鬟杏儿出来赶集买东西,两人走到一家绣坊前被拦下,伙计眉开眼笑的拿着一对绣云坠红珠的香囊卖力介绍:“姑娘,看到这针脚了吗,可是我们王家铺子招牌绣娘的绝学云绣绣成,只此一家,世上就这么一对儿,郑家的花间铺都没有,我算便宜点给你,怎么样?”
面前的小姑娘看起来差不多十二三岁,正是娇艳如花的年纪,再大点绝对是个美人。就是太嫩了点,不过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好骗,说几句好听的就会乖乖拿出银子,何况身边还跟着个小丫鬟,绝对是哪家大户趁热闹偷跑出来的小姐。
想到那些小姐花钱如流水的习惯,他更卖力忽悠:“这一对香囊里的花粉都是从京城进来的,花香细腻,最是怡人,就连京城里的高门贵女都用咧。”
林琅上前看了一眼,嘴角一勾,表情似笑非笑。
这伙计看到神情一愣,心也痒了起来,接下来半真半假的话竟有点不想说了,要不,别说那么高价得了。
“云绣?”
小姑娘漂亮,声音也是清越好听。
伙计连连点头,笑的一脸诚恳。
林琅也笑,笑的伙计心脏直跳:“我记得王家铺子只是有几个云绣的成品,从没有绣娘会云绣的工艺,这是回绣的手工吧,你是不是记错了?”
伙计背脊一凉,知道这是碰到有眼力的了,他只想着大户人家的小姐挥金如土,倒是忽略人家见多识广,没那么好骗。
他伸手将一只香囊送出去,赔着笑脸:“货太多是我记错,这给小姐赔礼吧。”
林琅没接,小脑袋一昂,不屑一顾的模样,抬腿就走。
真是晦气,这王家铺子请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还敢拿云绣的名头骗人!
身后的杏儿一双杏眼微抬,不动声色的接下香囊,走在林琅身后埋头继续向前,这种事她跟着林琅也遇到不少,很多人看林琅面嫩人小,好骗想欺负,可她清楚的很,自家小姐只是看起来软绵好欺,其实爪子锋利,被抓一下不死也得带点血,绝对的不可貌相。
林琅不知杏儿把自己琢磨个遍,现在她太阳穴突突的疼,心中极不安宁,大约是被昨晚做的噩梦影响的。
林琅自小便会做一个梦,最开始是在黑暗中坠落,而后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站在山头上凄然大笑,情景逼真,连掠过耳边的风都别样真实。
这梦每隔一段时间会做一次,一次比一次清晰,就像是一个倒叙的故事,每次都多一点情节,直至昨晚,前因后果,恍然大悟。
这梦境实在让人悲愤填膺,她犹如附身在那凄厉惨死的女人身上,体会着她所有的悲痛心情,导致林琅越加闷闷不乐。
一旁的杏儿看到林琅眉头轻皱,劝道:“小姐,不生气,咱去买夫人吩咐的东西吧。”
林琅叹了声,转头说:“杏儿,在外面就别叫我小姐了。”
杏儿马上颔首认错:“杏儿记住了,不会再犯。”明明是和林琅差不多年纪,本是正当活泼的年纪,可杏儿看到集市丝毫没有雀跃新奇,此时更是低眉顺眼,怕是再被说一句,就要跪下领罚似得。
林琅内心无限惆怅,知道现在自己什么都不说反而更好,起步往前走去,杏儿恪守身为“丫鬟”的本分,乖顺的紧跟在她身后头。
路人一看颇为美貌的林琅,再瞧她身后的杏儿,大约都会认为她是某家大户的小姐,有个妇人眼尖认出林琅,窃窃私语的对众人介绍。
那个是十几年前搬到渝镇的一家农户的女儿,母亲有顶好的刺绣手艺,可惜是个半瞎,手艺等于是废了,兄长就是有名的林书生,学问好,但脾气臭,眼高于顶,这姑娘听说是在家里把持事务的,聪明也有礼数,就是对外时人挺冷的,脸绷的紧。
众人的目光投向林琅,见她眉目如画,低头浅笑时美丽嫣然,看不出多少冷意,不过知道她不是大户小姐,目光中不免多了几分轻佻。
林琅耳力灵敏,其实早就听到妇人的话,只是充耳不闻的置身事外,她的确只是个普通农家的姑娘,不过其实……也不算是普通,相较于其他人家,她家还是有些不同的。
“林家妹妹!”思绪被打断,人群中突然跑出一健壮少年,大声喊着林琅。
她认出是邻居家的二牛哥,他怎的这样着急?
二牛满头的汗,气喘吁吁的说:“总算找到你了,你……你快回去吧,你娘被人抢走了!”
什么!
林琅大吃一惊,连问:“抢走我娘?什么人?到底怎么回事?”看着二牛支支吾吾的模样她压抑住焦急的心情,抿紧唇:“人走没走?我们得先去报官!”
二牛哥喘着粗气:“具体我也不知道,我爹已经去找官府了,我娘让我来找你回去,我走的时候就看见一群人聚在你家门口,还停着一辆马车,老大老大了。”
林琅心急如火,拉着杏儿就往家跑,本就是距离不近,两人又是女眷,很快体力不支,连跑了一路的二牛哥都又追上来,还问要不要背她。
林琅摇摇头,努力压下心头的焦急与不安。
应该没事的,她家安分守己,从没得罪过人,王家应该不会,就算是抢劫也不敢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的这般行事。
她提起仿佛千斤重的脚,继续往家里跑。
如今,除了快些回去再无他法!
可这么荒唐的事情就真的发生了。
林琅气喘吁吁跑到了家门口,大门是敞开的,小院里的她娘精心养的几盆兰草被打翻在地,地上满是脚步,来的人肯定都是些体壮的男人,而且人数不少。
惶恐与不安占据了她的心神,她跑向母亲的屋子,椅子倾倒,丝线满地,已是人去楼空,林琅瞬间如同被抽没了力气,坐倒在地。
心脏怦怦直跳,胸口被压的难受,林琅不明白怎么就出了一趟门,娘就不见了。
不是说去找官府的人了吗,官差怎么都不见一个?
林琅觉得似乎有什么巨大的转变在悄然发生。
外面忽的传来呼喊:“小姐,小姐!”是落在后面的杏儿回来了。
“是小姐回来了?”
是平叔的声音,林琅喜出望外。
只见一个壮汉擎着个一瘸一拐、年约四十的男人进来,男人面黄肌瘦,两鬓斑白,身形有些佝偻,正是林家的老仆平叔。
两人身后跟着一个胖妇人,这壮汉与胖妇人是一对夫妻,正是林家的邻居牛叔和牛婶。
林琅谢过牛婶之后,心急如焚的问平叔:“我以为您也被带走了呢平叔,我娘呢,到底发生什么了?”
平叔脸上有一片明显的青紫,他长叹一声回林琅:“是我没用,没拦住他们,他们来太多人,还没说几句话就动起手了,周围聚一堆人就是没人管啊,还是你牛叔仗义去找了官差,可最后夫人还是被带走了,不过小姐,你别急,夫人应该会没事,人是老爷派来的。”
林琅陡然一僵,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平叔口中的老爷,是她的父亲。
这就是她家不“普通”的特殊之处了。
是的,她有爹,但她从没见过她爹。
林家十几年前搬到渝镇,林琅自小便生长于此,所见亲人就是自己的娘和兄长,平叔是看着她长大,名为仆人,林琅也当他是半个长辈,杏儿是前一年饿晕在她家门口,自愿为仆,她娘于心不忍留下来的。他们一直生活在渝镇这个偏小的镇子,生活并不阔绰,平日就靠平叔种田为生,兄长也去私塾教人识字,本该是个清贫之家,却有着身为“奴仆”的平叔和恪守“丫鬟”身份的杏儿,这就造成和周围农家的格格不入,左右邻里并不亲近,这也是她家出事没人帮着的原因之一。
对于大部分村民来说,没有相对的地位钱财却摆出一副有身份的谱儿,那是绝对嗤之以鼻的,所以林家与周围的亲邻并不要好,也仅有比邻而居、心善的牛叔家会和她家来往。
可来人竟然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父亲,林琅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疑惑:“怎么会是他?”
这么多年都没出现过,怎么会突然想起把娘带走,还用这样粗鲁强迫的方式。
反复琢磨,反而觉得其中有鬼。
第三章仇家
这种事实在不好与外人道也,平叔谢过牛叔牛婶,因他腿脚不便,由林琅送他们出门,“今日谢谢牛叔、牛婶还有二牛哥了,这有些我娘平日绣的手帕,牛婶不嫌弃就收着吧。”她娘的绣工手艺自是一绝,成品卖出更是一大笔进项,给他们这些便是要他们卖了钱财,变相答谢了。
牛婶看林琅小小的人儿,母亲不知所踪,还强打起精神做的这样周全,心疼的难受,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要是有什么难处了就来喊一声,牛婶肯定帮你,你叔也是一样的。”
牛叔马上搭腔,胸脯拍的直响:“是啊,千万别自己忍着,你哥去京城考功名,你娘又没了……”话说一半牛婶猛地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眼睛瞪得老大,那意思就是在训他——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没了!
牛叔马上反应过来,干笑两声:“不是那意思,总之你别多想,有事就找我们好了,这帕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林琅道:“平叔说今天出事时牛叔马上就过来了,又找了官兵,结果还被骂了。二牛哥他跑那么远到集市里找我,这么费心费力,我只是拿几个帕子都嫌烧脸呢。”说着把帕子塞到牛婶手里,“牛婶你就拿着吧,或许之后还有麻烦你们的时候呢。”
牛叔还要推辞,牛婶瞧出林琅神情坚定,回了句有事一定要来找他们后,拉着牛叔出去了,二牛看着自家父母离开,犹豫着想对林琅说些话,又不知道年少的自己能为她做什么,要是自己和爹长得一样壮就好了,起码那些人来可以挡一挡!
独自站在门前的林琅一身翠绿,脸色清白,嘴唇轻抿,眉宇间又几分愁绪,可并不畏惧胆怯,像一根挺拔独立的翠竹,坚强的迎风不倒,傲立昂然。
林琅见二牛哥没走,自是知道他担心她,对于这位年长她不多、逢年过节会给她带些吃食的邻家哥哥也是心生感谢,她朝他淡淡一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关系的。
二牛哥倒是突然红了脸,慌乱的转身跑了。
林琅此时心思混乱,送走牛家三人,她马上回了屋子,正看到平叔对杏儿说:“就是被推的时候崴了下脚,一晚上就好了。”
杏儿见到林琅,喊了句小姐,知道两人要谈事情,很是知趣的说去厨房了。
平叔见她这么谨小慎微,不由的说了句:“杏儿以前估计是哪家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吧。”
林琅恨不得眼睛能飞两把菜刀过去,都什么时候了,平叔竟然还有心思想这些,她思忖了下,问:“那我娘也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
“小姐真是聪明。”平叔知道林琅自小脑子活络,以前有人见她人小欺负她,她可是神色自如的一一“还”了回去。
林琅坐到他旁边,“小时候我每次一问关于父亲的事情,娘就不高兴,哥哥也是脸色难看,我也不再敢问了,可我知道平叔你是知道的,到了这步田地,总该告诉我了吧。”
平叔脸色复杂,压低了声音说:“我猜,少爷该是高中了,只是消息还没传过来。”
林琅心头一震,先是一喜,继而迷惑。
“我也是听那些人隐约对夫人说的,刚开始是劝夫人跟他们走,夫人不同意,就开始动粗了,后来我被那群人推倒,夫人要被带走时官差倒是来了,可那些人一拿出文书,官差也只能放人走,毕竟是主夫来带走自己妻子,不犯枉法。”
“娘不是和离的?”
“没有,你是不知道老爷是什么样的人,”平叔长叹一声,没看林琅,毕竟是她的生身父亲,说起这些话来总有些顾虑,犹豫片刻,他在林琅的催促中开了口:“那时老爷仕途正好,也没人知道老爷是成了亲的,后来老爷逼走夫人,就是、就是为了娶上头的女儿为妻,这下少爷高中,他肯定是要认亲的,那首要的第一步自然是接回夫人。”
“他、他当初为了……连哥哥都不要了?”
平叔兀自摇头,没有回话。
林琅的心顿时凉了一片,怪不得每次提到父亲,母亲总是一脸哀伤,兄长更是疾言厉色,以哥哥的高傲性情,再遇父亲是绝不会低头的。
平叔见林琅精致的小脸扭着,安慰道:“夫人该是没事,而且还会被好生伺候,你放心吧。”
想了下,他又说:“老爷没有接你走也是有原因的……”
“我明白,他当初能连结发妻子与儿子都不要,我又算什么。”林琅是真的不在意。
平叔见她这样,以为她是反过来安慰自己,忙说:“不是的,小姐,你听我说……”
“小姐!”杏儿突然进来,如临大敌,她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候,“外面来人了。”
林琅和平叔对视一眼,她家与人少有来往,谁会在她家刚出事的时候过来。
杏儿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林琅,说:“她说告诉你们王姨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果然,杏儿看到林琅一听完,脸色马上变了。
林琅觉得心底那根神经又崩了起来,这种时候,她突然登门必然没有好事!
平叔反应更大,猛拍了一下桌子:“这个不要脸的还敢过来,欺负我们家没人了是吗!”
可不就是故意的,兄长上京赶考,母亲被人掳走,不就是欺负她家现在就剩她这么个姑娘了么。
林琅第一次是用几乎命令式的口吻对杏儿说:“给我整理衣衫。”
杏儿精神一震,瞬间感觉到林琅身上的气势有些不一样了,这种感觉她很久以前也见过,那都是侯门贵女们身上独有的威严。
杏儿非常尽责的帮林琅整理好因奔跑起皱的衣服,将略微散乱的头发快速梳齐,甚至拿了夫人的水粉稍微一涂,所谓术业有专攻,很快林琅摇身一变,一副精神奕奕的小模样。
连平叔都想鼓掌夸夸杏儿的巧手了,不过显然目前不是时候,他说:“要不我也过去吧。”
他是男人,见女眷他在一旁自然不好。
“不用了,平叔你这几天养好脚,过几天有的要忙。”林琅目光向前,眼神锐利,“她不是想欺负人么,正好让她知道知道,我可不是我娘。”
轻飘飘的话,语气带刀。
平叔又是担心,又是忧愁,用眼神示意杏儿:“你也过去。”
杏儿点头,跟了上去。
林琅走到院中,看到了坐在圆桌边的中年妇人,这妇人身穿蓝缎锦裙,发髻上也满是金玉,身后站着个大丫鬟,端的是一副富贵气派,与她家这简朴小院完全不是一派风格。
可她蓦地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妇人的时候,那时她着一身淡色青衣,浑身无一首饰,笑呵呵的叫她侄女,这不过才三四年真是变化大得很!
这妇人正是王家铺子的老板娘王氏,她听到声音转头,这才令人看清她的面容,她长着高高的颧骨,尖下巴,一副刻薄之相,笑起来更显尖嘴猴腮,一身富贵装扮也压不住骨子里的粗鄙,她朝林琅喊道:“侄女出来了,哎呀这几年没见出落的更是漂亮,你看,我听说你家出事就赶紧过来了,蕙娘可好?”
蕙娘是林琅母亲的名字。
林琅上前坐到王氏对面,也没吩咐杏儿上茶,不咸不淡的回了句:“王姨这时才来,想必已经知道我娘已经被接走了。”
“接走?”王氏挤眉弄眼的试探:“外面都说是蕙娘欠了钱被人绑走的,我是怕你家真有难,带着银子过来救急的!”
说的倒是好听,林琅却是一字不信,她的眼睛长得很好,灵动的好似会说话,此时虽是不语却也用眼神将自己的不信任表达的一清二楚。
王氏相貌粗鄙,倒是巧舌如簧,场面话说的特好听:“我可是你娘的朋友,要说我家铺子能开起来也有你娘的助力,你说你家出事我能不帮?咱们什么关系呀!”
林琅一天这王氏提起她家的铺子顿时怒从心起,还敢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仇人!
要论林家与王氏的恩怨,那要从三年前说起。
这王氏家最开始是做布匹生意的,也就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
林琅的母亲蕙娘是个手艺绝好的绣娘,只因年轻时熬花了眼睛,也就不常刺绣,但她的针法是绝顶的一流,连世上少有人会的云绣的技法都很擅长,更别说其他回绣、苏绣的手法了,在渝镇这小地方,蕙娘的手艺是绝对一等一,别说是此地的大户人家,便是在京城也对会云绣手法的绣娘趋之若鹜,只因蕙娘眼睛不明,子女又不愿意她再熬坏眼睛,她才少有拿起绣针的时候。
林琅的哥哥林怀瑾是渝镇有名的士子,个子高挑,是个身材修长挺拔的美人,但好看不能当饭吃,家中要供应一个读书人的用度那是相当破费的,蕙娘只得把自己从前压箱底的云绣枕面拿出去卖,于是她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进了王家的店铺。
王氏看到蕙娘拿的云绣枕面瞬间惊为天人,难得在这样的小地方,她竟能一眼认出云绣的手工,后来才知道她的嫁妆也是有个云绣绣成的被面,只因时间长了脏旧不堪,不再值钱,那被面更没有蕙娘绣出的生动精致,这才识得这工艺。
她直接对蕙娘说自家铺子小,拿不出那么多钱收这枕面,但她有门路帮蕙娘卖。
蕙娘是天生的软性子,一遇到陌生人说话声音都自降三度,自然别人说什么都答应说好。
于是她就跟着热情的王氏到了渝镇最大的绣坊——郑家的花间铺。
王氏能说会道,对云绣的市场价值也是洞悉清楚,帮着蕙娘将云绣枕面卖了好大一笔钱,还丝毫不收蕙娘感谢的银两,只说因两人投缘,朋友之间不必谈钱等等,热忱的话像冬日的炭火一下子暖了蕙娘几年孤寂的心,她是搬来渝镇的,因家庭情况与亲邻并无过多接触,遇到年纪相仿的王氏自然很快结为好友,一来二去几乎成了莫逆之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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