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给了,见她真的喝了,这才放心,擦擦她的嘴角,又盖好被子,不禁习惯性的开口絮叨:“这样多好,姑娘别老发脾气,年纪轻轻的,多怒伤脾,对身子也不好,还要喝药,这药可比金子都贵呢。昨天晚上发病,可是把爷吓坏了,一夜没睡,大早上又进宫了,希望爷别出什么差错,皇帝老爷可是会降罪的。”
即使身居内院,从其他人的嘴里,她也能知道当今圣上的脾气很糟,身边做事的人都要提紧了心。
第一次,她没有在心中暗骂王鸭子犯错被皇帝惩罚杀死。
可能是因为久违的尝到了那珍贵稀药的味道,让她无法避免的心软了一下。
其实她知道的,如果不是为她,王鸭子也不必来京城,又从堂主变成为那些显赫贵族做肮脏事的刺客。
可分明,是他将自己困起来的。
真是理不清了,药劲儿上来,困意再复,她闭上眼,这次,她不希望再做什么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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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王鸭子跪在殿下,殿上之人许久不发一语,大战之后,高殷的脾气越加琢磨难定,虽说他并没有随意斩杀大臣奴仆,但因为在战场上杀敌太多,周身杀气过重,令人对视都胆战心寒。
论起杀人,王鸭子也杀过不少,但他能感觉到,如今的高殷身上多了些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你说他们一起走了?”
王鸭子深深低头,“是。”
“呵,”高殷哼笑,“难怪沈连卿死活不回京,原来早想好了。”他声音淡淡,但王鸭子敏感的从中查出一点羡慕的意味。
羡慕?
他感到诧异,当今圣上,坐拥江山,又大胜敌国,定会名垂千古,怎么会羡慕一介闲人沈连卿?
他的思绪很快被打断,高殷问他:“想要什么赏?”
“不敢,只请陛下赐予草民一些冰莲子。”
“和以往一样啊,”从前,高殷是从不会过问这些的,只是如今突然生了几分好奇心,“你每次都要这药是为什么?”
王鸭子顿了顿,“家人重病,唯有此药方能得一时舒缓。”
王鸭子始终没有抬过头,可他清晰地感觉得到高殷的视线有形的落在他的身上。
半响,他低声开口:“罢了,退下吧。”
王鸭子叩首,躬身退出,出门时,他听到轻轻地叮声,好像……是铃铛声,一种很轻灵的铃铛发出的声音。
门外,是白面无须的王无常,他身边的小太监手上捧着祥鹿木盒,里面是他的赏赐。
他弯腰接过,跟着小太监走出宫,一路上,也打听到了一些事。
自从皇上从战场回宫,就再没笑过,天天阴着脸,睡得越来越少,要是国师在就好了。
他奇怪,国师去哪了?
小太监像是一个守着金山又忍不住想告诉别人的小老鼠,神秘兮兮的跟王鸭子说,宫里还封锁消息呢,不过王大人是熟人也不怕了,您不知道,国师大人失踪了呢,都有些日子了,连国师的徒弟都不见了,更奇怪的是,皇上都没派人去找,您说稀奇不,那可是国师大人啊,找不到了,奉天监可怎么办啊。
王鸭子低垂眼眸,思量片刻,并没有开口。
出宫临别前,王鸭子小声道:“公公,这话,以后别对外说了,有些事不该咱们知道,不小心知道了的话,烂到肚子里最好。”
小太监愣了下,过了会儿才呐呐点头,道了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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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鸭子带着一盒子冰莲子回家,屋内静静,空中泛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要入宫,身上自然没有武器,停顿了下,他将木盒放在一旁,状似无意的慢慢走近屋内,是朝着少女的屋子方向。
然后,猝不及防的,疾风朝后脑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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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是被惨叫声惊醒的,和之前的梦一样,外面又传来刀剑相触的激烈声响,同时还有男人的喊叫,“上啊,他就一个人,怕什么!”
伴随着铁器相击的声音,她惊坐起身,心脏开始砰跳,快的有些疼,这些感触激起了从前的记忆。
她突然惶恐,着急下床,可一动,内脏犹如牵连般的痛,好在,外面的刀剑声一直没停。
这对她而言也许是坏消息,因为这代表着王涯没有死。
事实上,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他,她早死了。
对于他而言,这是一场交易,他让她活着,但是要以他妹妹的身份活着。
可她不这么想,这样屈辱的活在另一个身份之下,她宁愿死了。
她不要再像从前一样,只能呆在床下,什么都不知道的等待被俘,任由别人左右她的生命,这一次,起码,她要知道真相。
拖着疼痛的身子,她打开门,门前,是老妇人的冰凉尸身,她呆立了许久才迈出门,将帕子盖在老妇人的脸上,心中唏嘘片刻,她知道老妇人一直为好赌的儿子还债,以后,起码不会辛苦了。
她起身,慢慢向刀剑声音的方向走,当走到后院,耳边清晰的听到肉体被利剑贯穿的声音。
她看到有人用剑穿透了王鸭子的身体,然后他倒了下来,同时站在他对面的三人也发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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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面临死亡的前一刻,她的脑中是空白的,或者说,她不想去想什么,因为她只能看到王鸭子倒下去的身体,还有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那把正在滴血的剑悬在他的喉咙上处,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看到,那把剑穿透他脖颈的样子。
所以索性,就什么也不想了吧。
可是,那三个人没杀她,有一个人指着她的脸说她的样子和谁很像,一定是鲍长老的遗孤之类。
他们很激动,但也没有放下剑,过了好一会儿她缓过神,才终于明白,原来他们说,他们是来救她的,来带她回家。
盼了很多年,她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会流泪,会欣喜若狂,可是并没有。
她看着他们,问:“跟你们走,我能见到我爹娘吗?”
那场长剑的男人愣了下,很快回:“当然。”
“那我跟你们走。”
显然,她的顺从让他们松了口气。
“我有几句话要对他说。”没等他们答应,她走上前,王鸭子倒在地上,身下一片红泊,不经意的,她想到之前自己见红的时候,周身伴着血腥气,还有逐渐冰冷的四肢,那时候抱着自己的人,是他。
她表情带着高兴和大仇得报的快意,咬着牙道:“你终于要死了!”
王鸭子嘴角翘起,目光落在她身上,神情竟然是飞扬的,“是啊,你自由了呢,阿衫。”
以后天高海阔,山林平谷,都随意遨游了。
少女身形一震。
原来,他记得她的名字。
随即她收敛神情,重重的哼了声,“那是自然,我要回家了,以后我想怎样就怎样,你就孤零零的死在这里吧!”
她从怀里拿出一小块豹皮,扔到王鸭子身上,“这东西我还给你,别以为给我带点东西我就感恩戴德了,谁稀罕这破玩意儿!”
王鸭子默默露出悲哀之色。
她扭过脸当看不着,转过身,对三人道:“我们走吧。”
拿剑的人显然想再补一刀,她却说:“流了这么多血活不成的,再说了,他什么亲人都没有,自己孤独而死才是最大的折磨,我还要赶紧回家见我爹娘,走不走啊。”
三人没想到这年轻的姑娘心肠如此毒,再看王鸭子脸如金纸,气息奄奄,又因为心中有鬼,便赶紧带着少女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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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宅院奇静,冷风四蹿,王鸭子意识模糊,好像感觉自己的胳膊被踹了下,隔了一会儿,自己被一点点的挪动,温热的苦水入口,有了一点点气力,张开眼,见到少女年轻稚嫩的侧脸,上面有点点猩红,是被喷的血点。
只是还来不及开口,意识又下陷。
再醒来,是在他的房间内,巡视四周无人,他从床下拿出自己的剑,忍住腰腹伤痛,安静无声的躲在门口,没多久,脚步声传来,一人进入,他站到对方身后擒住他,将剑横在他的脖颈上,低声喝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僵住了,这时候王鸭子才发觉对方实在是矮,还有起伏的胸线,熟悉的药味。
他恍惚了下,不敢置信。
“王八蛋!”对方声音清脆,熟悉般的吼骂,“真是白眼狼,我救了你,你还要杀我,来啊,戳我脖子吧!”
她声音愤愤,一回头,白净的脸,秀致的眼,就是凶得很,像是一只小豹子,下一刻要扑上来,咬你一口!
王鸭子愣了,失口道:“阿衫?”
“哼,你怎么不叫我宁儿呢,不然我就能痛快的把你宰了。”少女阿衫冷哼一声,有点失望的说。
“你、怎么……”
阿衫看到他的腰腹伤口渗血,赶紧让他回床上躺着,“你躺回去,别把我包扎半天的伤口又弄裂了,不然我跟你急!”
王鸭子懵懂,任由她将自己扶到床上,又禁不住问,“你不是要回家么。”
回家?
阿衫眼底透出几分嘲讽,“我爹娘几年前在那次争斗中就死了,我哪来的家,这些还是你告诉我的。”
王鸭子眼睛睁了睁,露出惊讶之色。
阿衫坐到他身边,沉默了下才开口道:“我没那么多闲工夫,你只准问一个问题。”
王鸭子翕动双唇,半响问了句:“你为什么回来?”
阿衫看着王鸭子突然恍惚了一下,为什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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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真的没想回来的,本来只趁着扔豹皮的时候将那见血立止的伤药给他,想着起码不要他死就好了,然后就跟着那三人走了,她知道,只有自己跟他们走,王鸭子才能有一线生机。
由于天色已黑,他们只能将她先带到客栈,怕她跑了,还在门口留了一人看着,大约是无聊,到了深夜,那人又找来一人说话,无意间,让她听到一句话。
其中一人道:“找到了鲍长老的遗孤,印长老这次一定能够得到鲍家的支持,阁主之位指日可待。”
她脑袋嗡地一声,感到身上发凉。
印长老。
她记得这个称呼,小时候那次内乱,她躲在床下,听到有个人对王鸭子提过。
一张大网的几个点,突然被千丝万缕的线连起,她拿出随身带着的迷香,那是她以前从药书上看的,又用王鸭子给她的药材配置而成,本来是想用在王鸭子身上逃跑的,可是一直寻不到好时机,怕跑了又被抓回来功亏一篑,结果,用在了这些人身上。
她将三人迷晕后绑了起来,弄醒他们开始一一逼问,三人醒后最初茫然,然后假惺惺的请求她松绑,在得到她的拒绝后暴怒威胁,他们都以为她是个小丫头,但没想到她真的敢杀人,在杀了第一个人后,剩下的事就好解决多了。
她只想知道一件事,她的父母是为何而死。
第二个人开始胡编乱造诓骗她,如若不是之前从王鸭子口中知道一些内情,她可能还会被骗了过去,她不听辩解,一剑刺过去,满脸的血。
不必她开口,第三个人主动说了。
他们都隶属于兴玄阁,前任阁主猝死,未能留下继任者,于是阁主位置悬空,长老执事,其中印长老欲取得阁主之位,为了铲除异己,哄骗她的父亲鲍长老带走了当时兴武部堂主王涯唯一的亲人,他的胞妹,以此要挟,万没想到,在内斗中,王涯胞妹意外身死,而她的父亲也成了印长老的替罪羊,与其夫人一同被印长老杀死。
之后,她被王涯秘密带走,不久后失踪。
她的爹爹死去,其弟上位,但一直对长兄的死怀有质疑,也不肯支持印长老,这一次他们探寻到王鸭子踪迹,就是想将她带回去,得到支持鲍家的支持好登上阁主之位。
这是一场始于阴谋的内斗,死的却都是无辜之人。
在知道真相后,阿衫也穿透了第三个人的脖子,她不会傻到以为这个人是清白的,能知道如此详细的内情,必然也是参与过那场内斗,说不定,是他杀了王鸭子妹妹,或者,也杀了她的父母。
她出了客栈,记着出来的路找回了屋子,当时王鸭子还躺在后院,冰凉的夜里,身体也冻僵了,她差点以为他已经死了,好在王鸭子还记得将药撒到伤口上,仔细摸摸胸口,感觉到他还有口气。
于是她拖着他回屋,扒衣上药,包扎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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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鸭子听完,盯着她,“我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你父母的事。”
阿衫撇嘴,“你不知道你会说梦话吧。”
这次,王鸭子是真的呆了,“梦话?什么时候?”
就是那次,她初次落红时,她哭着哭着睡着了,下半夜时她突然被冻醒了,却发现他一直抱着她,那时候他喃喃低语地说梦话,于是她小声问了他几句话,他竟然简短的回答了,然后……便知道了一些事。
他妹妹的死,他父母的死,其中的蹊跷,对她的犹豫。
也是从那时候心中开始有了摇摆,如今更是知道,王鸭子不是她的仇人,甚至他妹妹的死是因为自己爹爹。
这些年来,虽然他关着她,但其实,他对他很好,衣食住行,四处寻药,任打任骂,明明,她是害死他妹妹仇人的孩子。
于是在知道真相后伴随而来的是无措。
不知道该怎么相处,不能恨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对待,于是只能按照从前,凶巴巴的回:“问这么多干嘛,我告诉你,你救了你,如今你就是我的俘虏,现在我命令你,闭嘴,吃药!”
将药丸塞到他嘴里,她欲离开,却被他抓住手腕,王鸭子对她道:“阿衫,京城不能待了,你去安平郡主府找林怀瑾大人,报我的名讳,那位大人欠我一个人情,一定会帮我们的。”
阿衫切一声,“要我帮你行啊,求我。”
王鸭子笑了,眉眼弯弯,“阿衫,求你了。”尾音拖长,带着点点缠绵。
阿衫打了个寒战,嫌弃道:“一点没有男人样子,这么容易求人。”
“求你,不丢人。”
她心跳了跳,有点口干舌燥,拉住她手腕的手温度灼热,热烫的很。
她赶紧甩开他的手,“老实在家等着!”
临行前,阿衫回头看了眼王鸭子,想到他问的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回来?
因为,我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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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两人在林怀瑾的安排下出京,阿衫一身男装,精神得很,坐在前面驾车,看到路上什么都觉得新鲜,但由于是新手,并不会什么驾车技巧,马儿不听话,走走停停,气的她直吼。
王鸭子躺在车厢里,听着她的声音,第一次,心底泛起了暖,从此以后,他不再是独自一人行走世间。
他闭上眼,低喃了声,阿衫。
不要后悔,他不会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