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多坐一会儿,世子爷爱听什么?”
这问的就是个抬举和客气。
秦老板上戏,家伙行头早就备好,有什么心情唱什么段儿,没人敢挑。
如今能特意问上李明远这一句,已经很恭敬了。
然而李明远对梨园行里的这些事儿完全是个棒槌——一窍不通,他听得出来秦风的恭敬,却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什么程度的优待,只当先出场的其他伶人是为了吊场。
世子爷彼时只是对那群猴儿一般的小厮感到欣慰,远处的热闹衬托着秦风一脸微醺的笑容,背灯和阴,气氛正好,李明远怎么看怎么舒心,不由凑近了一些细细打量他。
“秦老板会唱什么?”
这话问的十成十是个看热闹的外行,若是叫肃亲王或者李二世子听去,保管奚落的他这辈子都在秦风面前抬不起头。
四大名伶之首的秦九爷,乃是梨园行里无戏不能演的“贯串”,行内提起,人人服诌,天下戏文挨个儿数,有你没听过的,没他唱不出的。
然而秦老板对此竟然非常宽容,也不知他那一副听八方的耳朵究竟是怎么长得,活像塞了棉花套,直接把这句话当成了调情。
“世子爷,您这话是说,我唱什么您都爱听?”这话语调拿捏的欲拒还迎,表情里那一点儿勾引更是将露不露的让人忍不住脱手。
李明远突然就想起那天陈宅之外的巷子里,温香软语之时那一抹月光一样的美人儿,眼睛不由得微微眯起,欺身离他那惑人心魂的面容更近了一些,手微微拦住那无骨一般柔软的腰肢:“怎么?不行?”
“哪里,世子爷想听,秦某今日定然是卯上了。”秦风呵气如兰,那温热的气息缓缓描摹过李明远英俊分明的轮廓,桃花眼里表面上的春光旎旖之后,是如水清冷的分明,“杨门女将中有一出戏,名叫‘探谷’,不知世子爷听过没有?”
皇族以懂戏为荣,李明远堂堂一个亲王世子,从小在夹王府里两个戏迷“纨绔”里跟着听风儿,不沉迷此道,却并非不懂。
世子爷也许唱不全许多戏文,对不上所有名伶,但是每段儿戏大概讲什么,他能说个门儿清。
就像这一段杨门女将中的探谷。
其实这戏唱得蛮少。
早年安太后掀起了这股尚戏的风,初时,这股风如果是化雨春风,化开了京中一干人等的休闲时候;那么后来这股风基本就刮成了妖风,什么荤的黄的都往戏里唱,许多唱词不堪入耳,却偏偏有不少猥琐下流之辈以此为乐。
先帝在位时,觉得这种风气实在有伤风化,干干脆脆地禁了一波儿。
可能先帝的本意只是为了打压不正之风,然而这做法一到底下人手里,就有点儿矫枉过正,只要沾了情爱的戏文都被大刀阔斧地改了一遍,这整改的效果简直是灾难性的,好多优秀的唱段儿都在那时几乎失传。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十几二十年,直到今上继位后,才好一点儿。
然而物极必反,百姓们长时间没有听过那些风花雪月的戏文,越是禁止,就越是对这个感兴趣,导致这股势头一起来,多年都长盛不衰——这又导致了另外一部分正统的戏曲叫好不叫座儿,很少有人爱听了。
探谷这出戏,从当年那几乎“赶尽杀绝”的风波里留存到如今,实属不易,近些年来却又少有人传唱,不是因为低俗,反而是因为不低俗。
杨门女将的故事,细细研究起来实在让很多人、尤其是当朝的男人们确实不够敞亮。
偌大一个大宋皇朝,偏偏要指望一群孤儿寡母挂帅为将守护边疆,怕是哪个心比天高的老爷们儿都不爱听。更别提,国仇家恨,巾帼英雄,这样的故事在各个场合都显得太过沉重。
如今太平盛世,人们图个热闹,没人爱上赶着去受教育。
然而李明远却是听过的。
此戏讲的原是北宋之年,元帅杨宗保带军镇守边关,入那被称为绝谷的“葫芦谷”相探,却中暗箭而亡。此事传回天波杨府,引出了杨门女将带杨氏独子出征,闯进绝谷,九死一生,才机缘之下攀上栈道,得见天光的故事。
而如今,风月楼前,醉梦笙歌,谈笑之间皆是婉转呢喃,却不知秦风为何突然提起此戏。
李明远懒懒轻笑一声,正要回应说听过,念头却突然如电光一转,陡然想起了正事。
世子爷把这点子东西前后一联系,怎么琢磨都觉得有点儿不吉利。
他世子爷今天可不只是为了捧场听戏而来,另有要事在身。
肃亲王府于那雷火中劫得了陈、易两人的棺木,那棺木里埋葬的,不是死人,却是些另外的不可言说之物。
他是借听戏这个名头来正乙祠一探究竟的。
李明远浑身骤然一震,怀中的美人儿方才还眉目秀婉,如今却觉得像是抱了个刺猬在怀里,有些扎手。
他是无心之言?还是话外有音?
秦风身上不似其他伶人一般透着庸俗的脂粉之气,只有悠然一股草木之香,那香气原本令人心旷神怡,如今这味道像是越发袭人,淡然有无之间,却让李明远的心里一紧。
秦风看着李明远骤变的脸色,抬眸一笑,肆意却带了请君入瓮一般的诡谋。
他一双桃花眼中有着深邃而隐蔽的神情,仿佛万事不走心,却又万事在握。
李明远蓦然手下一沉,掐住了这人看似无力的臂膀,没想到,如此一握之下,却被轻易地闪了个空。
色令智昏的世子爷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怕是被人算计了。
眼前这有着倾城色的美人儿是一计,引自己前来,就是吃准了他那些背后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