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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婧媛很早就听到车子引擎的声音,接着,便是女儿轻手轻脚开门、锁门,进浴室的动静。
姑娘大了,心也野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落地窗前,微微拉开一条缝,想看一眼即将离去的“登徒子”。
没料到的是,江俨然并没有离开。
瘦长的身影就坐在车子旁边的花坛上,一动也不动,只有那一点闪烁的星火,提醒着人他是在抽烟。
烟蒂灭了又亮,足足抽了有小半包之多,也不见他起身离开。
凑巧的是,浴室的水流声,也跟永不停歇似的,一直没有断过。
是吵架了吗?
许婧媛摇摇头,小情侣闹脾气,可不是她该管的。
她和杨帆从高中就认识了,在一起那么多年,哪一种情侣相处的模式都经历过。吵架、复合、拌嘴、吃醋……青春年少时光,也就随着这些琐碎的过往,一去再不回头。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浴室的水声才终于停歇。
许婧媛翻了个身,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睡到半夜,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许婧媛乍然惊醒,爬起身,拉开窗帘——楼下的江俨然已经不在了,客厅里却似乎还有灯光亮着。
她看了看时间,凌晨3点多。
许婧媛打开房门,这才发现灯光是从书房传来的。
她往外走了两步,又把门后放着用来防身的棒球拿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
书房门半掩着,灯光从门缝里流泻而出。
依稀记得多年前,杨帆在世时,偶尔熬夜备课,也会有这样的灯光亮起。
许婧媛轻轻推开门,就见杨曦同盘腿坐在箱子边,整瞅着张信纸发呆。
“曦曦,怎么还不睡。”
杨曦同抬起头,“啊”了一声,下意识就把信纸往身后藏起。
“我……我整理点东西。”她含糊道。
许婧媛留意着她的神色:“和小江吵架了?”
“没……”杨曦同嘴硬着否认了,隔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对。”
许婧媛失笑:“跟你爸爸一个样,一吵架就一个人在书房待到半夜,不睡觉就能解决问题了?”
杨曦同摇头,然后道:“睡不着。”
“睡不着也不能不睡。”许婧媛过来拉她,“回去躺一躺,明天再睁开眼睛,天大的事情都过去了。”
“您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儿?”杨曦同迟疑着问。
许婧媛推着她往卧室走,“我不问,也不管,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
“那您和爸爸吵架,都是怎么和好的?”
“好像,自然而然就和好了”许婧媛呆了一下,偏头靠着门,神情恍似回到了初为人妇的时候,“你爸爸啊,最多只能熬到半夜1点,再晚一点就困得不行了,坐在书房沙发上也能睡过去,推都推不醒。我气不过问他,你心就这么大,就这么不在意我?他就说,老婆我真的很困啊,你等我睡醒了,我们再吵好不好。他都这么说了,我能怎么办,一觉睡醒,气也消了,火也发不出来了。”
杨曦同大睁着眼睛听着,眉头紧蹙:“睡觉真的这么有用?”
“有用有用,当然有用。”许婧媛把女儿推进房间,“所以,你们俩也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醒来,包管什么事儿都解决了。”
杨曦同相信将疑地关上门,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把江贝贝当年的信看了一遍,这才回到床上。
可江俨然,仍然一点回应了也没有。
道歉没有回应,打电话不肯接听,和他在医院上班时一模一样。
杨曦同拿着手机,在拨号页面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收了起来。
母亲说得对,一夜过去,明天又是崭新的,到时候把头发还给他,再好好道个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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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4点多,杨曦同刚刚起了点睡意,一直沉默的手机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她茫然地接起来,就听到霍琦在电话里撕心裂肺哭喊:“小杨老师救命,我妈妈要跳楼!”
杨曦同瞬间就清醒了,拿着手机坐起来:“你在哪儿?”
“我在家里!”霍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妈妈、妈妈和爸爸吵架,妈妈要跳楼……”
“乖,不哭不哭,”杨曦同一边飞快地爬起来穿衣服,一边安慰她,“你在那等着,老师马上过来。”
她衣衫凌乱地冲到门口,再跑回来把车钥匙揣上,最后安慰了霍琦几句,一边下楼一边拨号报警。
幸好,霍琦家她是去过的。
凌晨车少,她开了双闪,一路风驰电掣着赶到霍琦家,楼下已经围了一圈的人。
霍父并不在现场,霍琦被几个阿姨拉着,冲着楼顶大喊着“妈妈”。楼上的那个人影,却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警方也已经赶到,正忙碌地在那铺垫子。
联系男主人,依旧不肯接听电话。
“爸爸还在打麻将,他一定还在打麻将。”霍琦呜咽着道,“我知道他在哪里打麻将。”
杨曦同揉了揉太阳穴,抱起孩子:“你带我去找爸爸,我们把人找回来。”
站在一边的小警察也跟了上来:“我跟你们一起去,拽也要把人拽回来。”
霍爸爸打麻将的地方,跟霍家并不算远。
穿过一条街,就到了那家乌烟瘴气的棋牌室。
他先看到霍琦和杨曦同,皱着眉嘟囔:“大半夜不睡觉,到这里来干吗?”
杨曦同强忍着怒气,往边上让了让,好使他能够看到跟在后面的小警察:“你老婆要跳楼了,孩子哭了大半夜,警察都来了,你还在这儿打麻将?”
“跳、跳楼?!”霍爸爸愣住了,下意识地反问,“她真要跳啊?”
“你到底有没有人性啊!”杨曦同真是掀桌子的心都有了,“你老婆要是真跳了,不但孩子恨你一辈子,你以后还睡得着觉?”
小警察准备了一肚子教育的话,没想到边上的小老师火气比他还大,把能说的话全说完了。
他也懒得废话了,几步过去拽起霍爸爸,“快跟我们走吧,那么多人半夜起来出警,真闹出人命来,看你怎么办。”
说着,瞄了眼桌上的金额,“你们也注意一下,一会儿都去派出所自首交罚款。”
牌友们纷纷赔笑,顺便催促霍爸爸离开。
家属闹场他们见多了,闹到要跳楼……可还真是第一遭。
霍父显然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有些踉跄,上了车,还探头问小警察:“警察同志,我老婆在第几层啊?我们家楼层不高,才6楼,她吓唬人呢。”
小警察没好气地瞪他:“顶楼,第17层上面的天台!”
霍爸这才安静下来。
他们赶回楼底,天台上已经有好几个警察上去了。
霍妈妈哭哭啼啼地坐在栏杆边,既不肯下来,也没有往下跳,只一个劲儿嘟囔:“这日子没办法过了。”
杨曦同带着霍琦在车里等着,小警察和霍父一起进了电梯。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突然有围观的人喊:“哎呀,他们打起来了。”
杨曦同赶紧捂住孩子的眼睛,探头往外看去。
天台上黑漆漆的,只隐约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很快离开了天台边缘,彻底看不见了,唯有几声哭声和责骂声隐约响起。
不管是用什么办法,总算是把人拉了回去。
杨曦同松了口气,拍了拍哭得哽咽的霍琦后背。
楼下的几个警察也在那感慨:“折腾一晚上,好歹人弄回去了。”
杨曦同抱着霍琦下了车,一起上了电梯,准备回她家。
霍家夫妇果然已经在家里,一个坐床头,一个坐沙发,正低着头听个中年警察给他们做思想教育。
“你说说你们,多大的人了,闹什么?你打麻将,她玩扑克,你们谁比谁高贵啊?看看孩子被你们吓得!”他说着,扭头看到杨曦同怀里的霍琦,“看看,哭得眼睛都肿成这样了。童年阴影知道吗?!你要是真跳下去了,她该怎么办?啊,夫妻一家人,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你们俩找点健康向上的娱乐活动不行?非得成天弄得鸡飞狗跳的!”
霍琦听得眼泪直掉,杨曦同将她放到地上,她便小跑着扑进了坐在床头的母亲怀里。
霍妈妈一把抱紧女儿,呜呜咽咽哭了出来。
霍爸看了他们一眼,抬手甩了自己一巴掌:“是我不好,不该摔东西,不该咒人去死。以后家务轮流做,孩子上下学我去接,警察同志你再骂骂我吧。”
中年警察正喘气呢,闻言眉头直跳,“我没那个力气,你们自己及时改正就好了,好好过日子,啊!”
霍爸又转头去看杨曦同,杨曦同也累得直摆手:“都好好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有错明天再改。”
说完,冲霍琦挥挥手,转身往外走。
实在是,太累了。
刚才太紧张,所以觉察不到疲惫。
等到霍妈妈被从天台那拉开,她就觉得全身骨骼都在叫嚣着酸痛。
睡眠不足导致的两眼酸痛,在草地上翻滚时磕碰到的腰和胳膊也火辣辣的疼,还有……杨曦同深吸了口气,拉开车门,发动车子。
夜风吹拂在脸上催眠得厉害,她开了一小段路,不得不靠边停下。迷迷糊糊地熄了火,就那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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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了。
太阳光从没关进的车窗射进来,直刺着她的眼睛;身侧的马路上车流滚滚,喇叭声不绝于耳。
杨曦同猛地坐起,又揉着太阳穴靠了回去。
她竟然就这样睡了一个晚上,车子没被撬,也是幸运。
杨曦同揉了把脸,翻出手机想看下时间,意外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
再发动车子,她才发现时间居然已经下午1点多了。
她这一觉不但睡过了黑夜,连整个上午的课都错过了。
杨曦同拍拍脸颊,飞也似的开往幼儿园。
园门紧闭,孩子们已经吃过午饭,开始午睡了。
杨曦同轻手轻脚地摸到办公室,正撞上在吃冰淇淋的李小佳。
“哎呀,人民的好老师杨曦同回来了呀。”
杨曦同瞪她:“别取笑我,我迟到了一个早上。”
“放心,”李小佳晃晃手指,“园长不会怪你的,小霍琦的事儿我们都知道了,你都上了本地新闻头条了。”
她说着,把手机送到杨曦同面前,屏幕里的新闻配图,掐好就是她抱着霍琦,一脸焦虑地看着楼顶的照片。
杨曦同拍拍胸脯,蓦然想到什么,将手伸进牛仔短裤的裤兜,脸色刷一下变了。
裤兜是空的,装着江俨然头发的自封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