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解?”
“二伯,这王妃母族加封,是推恩吧?”
“没错。”
“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儿,我朝推恩适用于藩王镇藩,也可在加封皇族姻亲上也该适用。加恩易云的父母甚至亲族,是感谢他们养育了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儿,易南早年战死,于女儿只有生恩,是其母把她养大,有教养之恩,后来其母改嫁,把易云托付给大伯照料,总共有三方出力,最后却独独易云之母有功不赏,这代表着朝廷风向的封赏,有失公平啊。”
“改嫁了,就不算易家人了。”皇帝承认周煄说的对,可皇家的封赏是最不讲“公平”的。
“可能是我词不达意,我想说的是易云母亲的功劳与她是不是易家人没有关系,她的功劳在于生养易云,而这次恩赏正是有易云带来的。”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那‘更’字做何解?”皇帝皱眉,心里并不是很想惠及易云之母。若是她改嫁的是个山野村夫,那给个七品孺人的名头,甚至直接一点金银就足够让她感恩戴德。可她改嫁的是当朝武将,三品将军,而且是镇守东北,防范异族的实权大将。不说这样一次比一次嫁的好的女人有多深的心机手腕,只说这封赏一下去,让铁永林将军情何以堪。大丈夫不能荫蔽妻子,反而让前夫的女儿带来荣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不满,故意打脸来了,不妥当!
“这就要牵扯另一桩大事了,二伯可知现在朝廷对改嫁还没有定论,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可国中相差甚大,江南守节为美,边关改嫁成风。”周煄问道。
“自然知晓。边关多有战死,女人生存不易,所以改嫁的多。再说了,礼不下庶人,那些三从四德的,在底层平民之间想必也是无用。”
“二伯一针见血说出了最关键的。”周煄面上赞叹,心里却觉得他说起庶民百姓的口吻是不是太过轻蔑了。“生存二字才是最关键的。仓禀足而知礼仪,也是皇爷爷当政这些年四海升平,百姓才有这些念想。现在繁荣之地守节成风,甚至有望门寡出现,还有些官员为了政绩邀名,又把贞节牌坊给弄出来了。这种东西教化民众的功效不大,禁锢的仅仅是女人而已,更多的还是害处。”
“别的害处不说,只说最明显的两点,一是阻碍人口繁衍;二是造成宗族势大。当年在德安的时候,臣就发现了这一点,后来又转战各方,看的多了,感触就更深,到了西北才进一步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臣做了一个简单的统计资料,还在府里,呈上来陛下一看遍知。”
皇帝皱眉看着周煄,待他称呼一变,皇帝就知道周煄是以朝臣的身份在和他说话了,真的有这么严重吗?皇帝用眼神询问。
就有这么严重!周煄坚定的看着皇帝。
“去取。”皇帝颔首。
周煄叫了青竹进来,现在他有资格带两名随从入宫,一直等在外面。周煄让青竹附耳过来轻声嘀咕一阵,青竹就快步出宫,飞马回府取资料过来。
“怎么想到去管这些东西?”皇帝问道。
“灵机一动罢了,当初就是好奇,后来没想到越研究,门道越深,甚至深到了影响国政的地步。臣的资料还有许多不足,若不是话赶话到这儿了,岳母的推恩封赏又是一次极好的机会,臣不会此时说,原本想再完善一些的。”
“想了几年,查了几年,还不完善,看来你是真下功夫了。好吧,朕知道了,你继续说。”皇帝终于把这件事从“给亲戚拉好处”的定位改成了“朝政国事”。
“先说宗族势力吧。”周煄喝了口茶,滋润自己干燥的口腔,道:“自秦以来,官不过县,礼不下庶人,最底层的治理依靠乡绅、宗老,造成宗族势力庞大。很多地方官到任,首先就要拜访那些世家大族,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没有这些豪门大户的支持,官位都坐不稳。这些大户有时候又和至仕的老臣、皇族姻亲宗室之类的牵扯,情势复杂,还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但是律法政令管不住百姓这是肯定的,除非是命案,很多都是乡绅族老判罚,有时候他们甚至左右人命大案。哼!他们有什么资格带朝廷命官行事,窃取朝廷的权利,肥了自己的腰包。”
“宗族,原本是抱团求生的产物,遇上好的家族照顾孤寡、修桥铺路,遇上不好的就欺负孤儿寡母,欺凌族人,更可怕的是被欺凌的人不敢上告官府求公平,因为‘家丑外扬’为人所耻,会被群起而攻之,再无立身之地。宗族好坏各占一半,对百姓的好坏暂且不论,他们已经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了。当初在德安甚至有族长嚣张表示,那是他们族中内务,不许朝廷插手。”周煄猛得一拍桌子,道:“天下到成他们的了!”
“你说的朕有如何不知,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有‘人’代替乡绅族老的作用,谁来呢?原来试过用取得功名的读书人或者取得孝廉资格的有品行的人来,可贫困之地往往是举族之力供养有天赋的读书人,这些人取得功名之后,又如何不维护恩人亲人。孝廉的取得,甚至就是乡绅族老选出来的,根本没办法遏制,别说替代。”皇帝长叹一声,周煄没说出口的话他心里都有数,皇权!这些人窃取的不仅是朝廷的权利更是皇权!只有他这个皇帝才有资格定生死决荣辱,他把这个权利赋予官员,可没有赋予那些乡绅。
“再有宋之一朝的探索,重用小吏,让‘吏’来代替绅,可冗官冗员,宋朝何其富庶,最后都经不住这样的拖累,最终毁了蒙古铁骑之下,山河破碎才有太/祖顺应天命重整河山。”若要改,代价太大了,一不小心就是改朝换代的事情,所以皇帝即便知道这些,也没想过改变。
周煄静默,他听出了皇帝的言外之意,谈话一时进入僵局。幸好青竹快马赶回,送上周煄早先做好的资料,解围打破一室寂静。
“陛下请看,这是嘉峪关人口分布图和德安人口分布图,五十年内出生的人口数量,增长情势、男女比例、平均寿命,都在这上面了。嘉峪关乃是关隘边城,战争的影响因素太大,因此我还选取了与德安面积、繁荣度、人口皆相近的渭南做对比,您瞧一瞧。”周煄轻声解释道。
周煄这种遇事就爱画图摆数据的习惯皇帝早就领教过了,语言可能有陷阱,可数字不会骗人。这次为周煄展开图纸的变成了大总管尹内和副总管辛觉,多年前,周煄第一次呈上画图表格的时候,这里站的是魏忠。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吗?周煄一时恍惚。
“刚才说的守节之风带来的危害之一就是阻止人口繁衍。”周煄指着图表道:“您瞧,嘉峪关男丁的比例在这一年猛然下降,这是大战之年。西北民风彪悍,人们更以生儿子为荣,这还不牵扯什么香火家业,若是家中没有男人,在西蛮大军威胁下,很可能活不过来。所以,溺女婴成风。您再来看近十年的女子数量,再过五至十年,这一批人也到了适婚年龄,可没有那么多女人相配,还有官员富豪纳妾成风,更进一步加剧了男女悬殊。阴阳失衡,带来的就是治安不稳、犯罪激增等等问题。嘉峪关还好,一场大战,再死一批男人,比例平衡就到了。可其他地方怎么办?“
周煄说得残忍,事实上怎么可能为了所谓的比例,放任士兵去无辜送命。皇帝更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去翻德安的数据,果然,女婴越来越少,很开/国时比起来,少了接近三层。“律法有定,五品以上官员一妻二妾,庶人不得有妾,即便如此也没遏制住这纳妾的风气。”皇帝叹息。
这些问题皇帝知道,可没有周煄把数据图表摆出来知道得那么深刻,他对这个问题的印象,不过是官员的私德内帷。前人也有做出相隐对策防范,可惜民间自行其是,不是官府能引导的。
“朝廷再怎么倡议也是无用。”皇帝叹息。他愿意支持寡妇再嫁,可民间不一定听啊。
“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一件旧事。”周煄微微一笑,和缓道:“听老人们讲,皇奶奶健在的时候,最爱芙蕖,皇爷爷因此在宫中修了碧波池,便种名贵荷花。从此诰命夫人民间女子就多爱芙蕖,衣服、首饰上的花纹爱用,文人士子也爱歌咏荷花。”
“你是说上有所好,下必行焉?”皇帝挑眉。
“是。”若是皇后欣赏才女,那些闺阁少女必定日夜苦读,比赶考的书生还辛苦;若是皇帝爱诗词,那想要出仕的人必定不写策论,千方百计扬诗名。周煄对此体味颇深,学什么不如考什么,受了几十年荼毒,如何能不印象深刻。
“所以,岳母这件事是个好机会,让天下百姓看看朝廷支持改嫁。陛下也可把推恩控制在父母这一层,族人就不必跟着沾光了,易云那边若有族人黏上来,臣用雷霆手段,陛下可不能生气反要褒奖,您表明了态度,遏制宗族势力的意愿那些朝臣自然回揣测。”
“你呀,朕倒成了你的牵线木偶了。”皇帝笑骂。
“二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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