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上养了个戏班子,我那会儿小,才八岁,是跟戏班子一道进来的。后面戏班子散了,我没走,留下来做了个小杂役。我在府上就听说当时的老梁王与老梁王妃十分宠爱先帝的七公主。”
那时信阳公主尚未及笄,没有封号,她排行第七,因此下人们称呼她一声七公主。
刘管事继续道:“老梁王夫妇时常入宫探望信阳公主,他们没有女儿,也没孙女,所以……一直拿信阳公主当心肝宝贝疼爱。”
宣平侯说道:“这些我知道,我听说他们还把信阳公主接到府上小住。”
刘管事激动道:“没错,是有这回事!戏班子就是因为信阳公主散的!”
“什么意思?”宣平侯蹙眉。
刘管事回忆了一番,道:“我记得……信阳公主那年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她来府上小住,老梁王妃特地吩咐戏班子排几出孩子爱看的戏曲,班主就给排了个……排了个啥我忘了,我就记得我拿了把刀,在戏台上转悠了一圈。”
“她爱听戏?”这些年宣平侯可从未见她听过戏。
刘管事摇了摇头:“现在想想,感觉公主当时不太爱听,她安安静静地坐在老梁王与王妃的中间,二人各自慈爱地牵着她的一只手,台下的丫鬟婆子们都笑作一团了,只有她面无表情。”
宣平侯眸光沉了沉:“戏班子解散又是怎么和她扯上关系的?”
刘管事说道:“有一天很晚了,信阳公主突然跑来戏班子这里,班主问她来干嘛,她也不说话,班主以为她是要听戏,于是又重新上台为她唱了几出戏。然后班主对她说,七公主,时辰不早了,咱们明日再唱好吗?她……”
这些事都很久远了,刘管事模模糊糊的记不太清了,可不知为何,今日突然一回想,信阳公主当时的眼神竟然在脑海里无比清晰了起来。
“她好像在哀求。”
刘管事怔怔地说。
但她最后还是走了。
一个人走掉的。
第二天,府上就传出信阳公主摔断腿的消息。
据说是从戏班子回去的路上摔伤的,老梁王妃将一切怪在了戏班子头上,不由分说地将戏班子解散了。
宣平侯沉吟片刻,道:“那我问你,府上可有人欺负过她?”
刘管事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没有了!梁王夫妇很宠爱公主的,没人敢欺负她!我记得有一次,老梁王的世子不知为何与公主起了口角,将公主推搡到地上,是草地,不疼的,可老梁王知道后愣是将亲儿子吊起来毒打了一顿!”
宣平侯若有所思道:“秦风晚的性子……不太讨喜吧,那么多公主,就属她最闷、最不像个孩子,梁王夫妇不喜欢活泼可爱的宁安,不喜欢知书达理的德庆,却偏偏中意她?”
刘管事笑了:“公主最好看呐!”
这倒是。
那么多公主里,信阳的容貌打小就是最美的。
下午,宣平侯还是去了一趟朱雀大街。
顾娇正在小厨房熬药。
宣平侯走过去,问顾娇道:“她还没醒?”
顾娇往药罐子里丢了一片姜:“醒了一次,喝了药又睡下了。”
宣平侯凝眸道:“她这病能治吗?”
顾娇说道:“心病还需心药医。”
心药。
秦风晚,你的心药是什么?
顾娇把药熬好后温在炉子上,叮嘱玉瑾一会儿公主醒了一定先喝药,这药是饭前服用的。
“你要出去吗?”玉瑾问。
“我回去一趟。”顾娇道。
玉瑾笑了笑:“住了几日也该回去看看了,公主这边有我,你放心去吧。”
玉瑾为顾娇备了车。
回碧水胡同的路上会经过柳一笙的家附近,路过那条胡同时顾娇对车夫道:“停一下,我有点事。”
“是,顾大夫!”
车夫将马车停在了胡同口。
顾娇只是顺道看看柳一笙回来了没有,没抱太大希望,谁料她刚来到门口还没抬手敲门,便有一道白影嗖的自墙头窜了过来,急吼吼地扑进她怀中。
“小十!”
顾娇抱住了怀中的小胖团子。
小胖团子在她怀里很是依赖地蹭了蹭。
顾娇弯了弯唇角。
“是谁来了?”
柳一笙自院子里拉开了掉了漆的木门,他看见出现在门外的顾娇。
顾娇一袭青衣,依旧是少女芳华的模样,眉宇间却多了一分不经意的杀伐英气。
柳一笙的眸光怔了怔。
顾娇道:“你回来了啊?”
她说的是回来。
证明她知道他早先出去了。
柳一笙解释道:“文嬷嬷年纪大了,我送她回乡下……落叶归根。”
文嬷嬷就是曾在院子里伺候的老嬷嬷,年迈力衰,行动早已不便。
柳一笙带她到乡下住了一段日子。
顾娇恍然顿悟:“原来如此,那她……”
柳一笙道:“她去世了。”
她的子嗣都不在了,是柳一笙为她送的终。
“在睡梦中去世的,走得很安详。”柳一笙让出一条道来,“进来坐吧。”
顾娇抱着小胖团子进了院子:“我今日是路过,没想到你真的在家,元棠让我带了些东西给你,我一会儿给你送来。”
柳一笙将顾娇带进了堂屋,给她倒了一杯茶。
后院有人在做饭。
是他身边最后一个下人阿奴。
顾娇的目光落在椅子上的几个箱笼上:“这是刚回来,还是又要走?”
柳一笙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与阿奴的行李,说道:“我其实正打算去找你的,我要向你辞行了。”
顾娇的神色顿住:“你要离开京城了?”
“嗯。”柳一笙释然地笑了笑,“要离开了,不过可能不止离开京城。”
“你要离开昭国。”顾娇说。
柳一笙无奈一笑:“没办法,谁让和某人打赌打输了呢?愿赌服输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顾娇道:“原来你记得。”
柳一笙拿出了锦囊里的三朵簪花:“一直都记得,只是文嬷嬷身体不好,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顾娇点点头。
像是他会做的事。
想到什么,柳一笙正色道:“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我只是出去读书而已,封侯拜相这种好事不会落在我头上的。”
顾娇没反驳。
柳一笙将三朵簪花一一收好:“在走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顾娇道:“你说。”
柳一笙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真的只是因为我是医馆的病人吗?”
“不是。”顾娇说。
柳一笙眼睛一亮:“那是……”
顾娇弯了弯唇角:“你已经问了一个问题了。”
柳一笙噎住,半晌才苦涩一笑:“也是。”
顾娇看见竖在箱笼上的一管竹笛:“你喜欢吹笛子啊?”
柳一笙温声道:“喜欢。”
顾娇哦了一声,又道:“什么时候走?”
柳一笙道:“一个时辰后出发,我身份特殊,人多的时候不便出城。”
顾娇点点头,看了看他:“马车备好了吗?”
柳一笙笑道:“备好了。”
顾娇道:“那我去把元棠的东西拿给你。”
柳一笙张了张嘴:“不用特地跑一趟,我让阿奴和你去拿。”
“好。”
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在京城生活了二十二年的柳一笙终于鼓足勇气坐上了离开的马车。
他是不被允许离开京城的,他花了点银子,使了点手段。
他出的是西城门。
他也不知此去还能否再回来,但他必须要去。
路过凤凰亭时,他忽然听见一阵悠扬若天籁的古琴声。
柳一笙只觉心口一震。
他唰的拽紧了马车的帘子,在即将一把掀开时又突然顿住。
阿奴扭过头,用手势比划,问他是不是要下车?
他望了望琴声传来的方向,眸中闪过犹豫,却摇了摇头,道:“让马车慢点走。”
阿奴放缓了车速。
琴声幽幽传来,如九天之音,就山溪之鸣。
他生平从未听过如此悠扬婉转的琴音,宫廷乐师也奏不出她的万一。
柳一笙缓缓拿出了手中的竹笛,放在唇边,追上了她的琴音。
她在为他送行。
一曲惊鸿送知己。
她谢他前世埋骨之情,他谢她今世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