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你还怕狗?看不出。
“人披狗皮你怕不怕?”
两人手指头蘸茶水,你来我往,桌案上让他们划得水淋淋。一通往来之后,萧煜心里有了底,他问他:“境况报给老铁没有?”
“没,我怀疑咱窝里有鬼,不敢走官路,看看走谁的私路子送回去吧。话说回来,你路上遇见怪事没有?”
“一路风水皆顺,没遇上。”
“怪!怎么像独独冲着我似的?”
“那天夜里你们到过那个北戎村落,他们疑心你从那儿拿了什么。”
龙湛看着他们飞快书写,三变的字粗枝大叶,萧煜的字大开大合,单看笔划都看不明白,更不用说内中的含义了。
陆弘景比划完毕,有余裕抬起头来看一眼干儿子了,一抬头,正看见那个在发愣怔,就一巴掌呼过去,叱他:“你个舅子的!饭菜都凉了怎么还不动筷子!还等着我三催四请啊!”
干儿子默默举箸扒饭,风卷残云一般卷干净了自己面前的一盘烧豆腐和三碗米饭,停下来接着发愣。
陆弘景二轮比划完毕,又抬头看了一眼干儿子,站起来把所有的肉菜堆他面前,然后冲他挥了挥拳头,又指了指那堆肉菜,就一个意思——吃!
老萧淡淡然看着三变狗扯羊皮,一语不发,只在用完饭出来以后、各自归家之前勾了勾手指头,让他把耳朵递过来。
“以前可没见你对谁这么上心啊,怎么,这是养儿子还是养媳妇儿?”
三变一记扫堂腿,没扫中,紧接着一记虎口掏心,锁住老萧喉骨,皮笑肉不笑地笑道:“和小梨子几年没见,不敢上门?瞧把你憋的!狗嘴都吐象牙了!”
“对,就是憋的。听我一句劝,真不当媳妇儿养就别老撩人家,不然……我瞧这苗头不大对,你那干儿子,不知你发没发觉,他瞧你的目光与旁人十分不同。”说完,老萧拍了拍三变的肩,再用眼角扫了一下角落里杵着的龙湛,意味深长地哼笑一声,走了。
三变还罢了,龙湛让他那一眼扫出了一层凉汗。他自己心里有鬼,最怕看旁人这样别有深意的笑。
当然,鬼也不是什么大鬼,只是他自己跨不过去的一道坎——他在岁数上撒了谎,报小了岁数,小了能有四岁,也即是说,他今年已经十五多、快十六了,报给陆弘景的才十二。
三变为人粗心大肺,他说多少就是多少,从不去细究。萧煜不一样,他早瞧出来了,还提前试探过他。就他刚来的时候,他把他带到背静处拿北戎话问的:“才十一?我看不止,少说也十五了。”,问了没几句他就自己招了,所以说萧千户是知道这个小九九的,只不过没声张而已。
说千道万,说到根底上,不过是为了留下来,有个地方遮风避雨、不用再漂泊罢了。
龙湛跟过好几拨人,捡回去养不久就嫌他太大吃,又嫌他老相,还嫌他年岁大了些,不如小的好调弄,过不多久就把他弃了,如同弃猫弃狗,从不管这样丢来捡去的,会给他心上添多少道伤。伤在那儿,久病成医,碰到陆弘景的时候,他直觉就不敢多说话,少说少错,非说不可,也耍了心眼,把岁数往小了报,这样,哪怕他真不要他,也不是他自己上赶着凑过去讨嫌的。除了岁数,还有一件事他撒了谎——那老和尚也不是他亲爹,起头一直想着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旁人说什么都不应,让他误会也罢,当他默认也罢,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呢?耍嘴皮子让人捡回去,将来有了龃龉,人就说他滑头,说他不老实,怎么都是错。
陆弘景听完萧参将一席话,耳朵还留在人家嘴边,脑子已经倒不过来了,他想:老萧说的这叫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自己个儿天鹅肉没吃到嘴,成心恶心人?!明知道老子最怕这类攀扯不清的破事儿,还红口白牙的这么咒老子,能的他!
这么一想,三变自己把自己气着了,跳着脚啐那已经远在几丈开外的萧参将:“啐啐啐!大吉利是!去你个死舅子的!青天白日的撒什么癔症!”
瞧三变那张牙舞爪的模样,他没当真。萧煜也知道他不会当真,所以张口就来,格外的没负担。
龙湛还杵角落那儿,人都慌了,血一阵阵往脸上涌,好在天生的黑脸膛给他打了掩护,怎么红都瞧不出。谁也瞧不出他在慌,在羞,谁也不知道他在慌,在羞。天生的孤立无援。
陆弘景发散一通,气顺了点儿,扭过头来看孤零零杵在墙角的干儿子,气又不打一处来了,“过来!”,他冲他招手,见他不动,又不耐烦地朝他走去,伸手拽他,拿大嗓门凶他:“傻杵着干啥?回家了!”
回家了。
家是什么模样的?
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有个人站在你面前,朝你伸出手,拉着你跟他走,前头是漫天霜雪,后头是沉沉黑夜,灯火星星点点,那人手上的暖意融融传来。
风雪夜归人。
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
所谓家,就是前头这个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