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谢瑶对嫡母最初的记忆,就始于六岁那年的夏天。
那一年的盛夏里,热气浮动在空中如野兽般蠢蠢欲动,连花园里的叶子也晒出了薄汗,绿油油的一片。
凉亭里,伴着阵阵蝉鸣,谢瑶双目微垂,轻轻拨动七弦琴。她年纪尚小,没有多少力气和技巧,一首简单的曲子弹得断断续续,但却是渐入佳境。
一曲《幽兰》即将进入尾声的时候,琴声骤然停止。一只绣着名贵东珠的锦履,踢翻了她娘亲当做宝贝的琴。
谢瑶抬起头,便看到嫡母元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哪里来的贱婢?吵死了。”
谢瑶虽是庶出,但在阳夏的时候,都是她娘亲管家,她是府中唯一的小姐,从未受过这等侮辱,心头如何不恨?但她拥有成年人的心智,知道自己不可强行出头,便忍了下来,对嫡母行礼。
“天生的狐媚相。”宜川长公主不屑地轻弯嘴角,“汉人生的下贱东西,就只会用这些靡靡之音迷乱男人心神。”
“汉人怎么了?”谢瑶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不懂她语气里的轻蔑。她的母亲就是汉人,在阳夏这几年,她从未发现府中上下对汉人有所轻视。
谢瑶的贴身婢女映雪当时已经年满十岁,多少懂得些人情世故,心知那是因为常姨娘得宠,府里人才不敢做出轻视汉人的样子,实则在大辽,汉人的地位是极其低下的,在歧视汉人最为严重的地方,汉人甚至连猪狗都不如,鲜卑贵族可以随意打骂甚至杀掉无辜的汉人。映雪见到宜川长公主雍穆的脸上染了一层肃杀,便惶然膝行到长公主面前,身子低到了尘埃里,“夫人恕罪,四姑娘还小,她尚不懂事……”
“我看不懂事的是你才对!”元氏冷冷挑眉,眼底的憎恶竟是毫不掩饰,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似的,“主子说话,也轮得到你这个贱婢插嘴?”
映雪惊慌地磕头认错。
元氏却不理会映雪,由着她磕破额头,染了满地鲜血。她提步上前,缓缓俯身盯着谢瑶,如同毒舌吐着信子一般,带着恶毒的笑容开口:“既然你不明事理,就由我这个做大娘的教导你。”
她盯着谢瑶乌黑纯澈的瞳仁儿,一字一顿,轻且残忍地告诉她:“汉人,就是鲜卑人的奴隶,世世代代只配给我们鲜卑人提鞋的贱种!”
谢瑶从未被人这样羞辱过,气的浑身发抖,一双美目瞪的圆溜溜的,眼底全是恨意,却也只能隐忍不发,垂下头来。
她和母亲常氏生得十分相似,但比常氏更要美上许多。微微低头的时候,鬓边发丝服帖的落在白皙的面颊上,更显柔弱可爱。元氏见了,自然又是一阵嫌恶,“你娘也是一样,昨儿晚上是她给我洗的脚,今天早上是她给我提的鞋。你是汉人,将来也要好好服侍我们鲜卑人,知道么?”
谢瑶低着头,紧紧抱住被踢翻的古琴,几乎咬破红唇,低低的应了一声“是”。
元氏见她老实无趣,这才带着侍女们悻悻地离开。
……
那些事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遥远得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不,准确地说,那就是她上辈子发生的事。
今生,她不想再受那些侮辱。
谢瑶清楚地知道,当今天子亲政之后会实行汉化改革。那个时候,鲜卑贵族改为汉姓,北朝不允许再说鲜卑语,不能穿胡服。他们这些骄傲的狂妄的鲜卑人,都要穿上汉人的衣服,说汉人的语言!就连北辽的都城,也会南迁到洛阳!
可是那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今生她能做的,是尽量让这一天提前。可是现在,这种歧视汉人的风气还是难以改变。
颠簸的车子里,谢瑶靠在车壁上闭目假寐,思考着自己的将来。
她尚年幼,嫡母仗着是皇家长公主,对汉人极尽打骂、侮辱。元氏一不在意民间风评,二不把老实巴交的父亲放在眼里。只要嫡母在一天,就绝不会有她的好日子过。
上一世元氏装病,父亲不知,后来只当是元氏的病渐渐养好了。她和母亲在元氏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现在她尚年幼,没有办法和元氏相争,想要过上好日子,只有躲开元氏这一条路可走。
可是,她要怎么逃离元氏的控制呢?不光是她自己,还有常氏和她的一兄一弟。
她的父亲是当世有名的陈郡谢家之子,当今太皇太后的侄孙。只可惜父亲虽为谢家嫡系,却是庶出中的庶出,生母又是完完全全的汉人,在家族中向来不受重视。娶妻之前他只是个不知名的小吏,尚公主后,才得了荫蔽,被推举为正七品阳夏县知县。
能在家乡做父母官,悠闲自在,实则并无坏处。但元氏不肯,她自傲于皇家的公主身份,瞧不上阳夏小城,坚持带着一儿一女在京中过活。现今几年过去,估摸着也是受不住一人寂寞,便动了把父亲骗过去的歪心思。
父亲谢葭有三子三女,长子长女皆是元氏所出,脾气与元氏如出一辙。次子谢琅、次女谢瑶,和幼子谢璋,都是最得宠的常氏所出。还有一个小女儿谢玥,是父亲前几年进京探亲的时候,和元氏的婢女所生。
谢瑶上有哥下有弟,在阳夏的时候可谓悠闲自在,整天想着的只有下一顿吃什么好吃的。可现在不同了,一旦回到了平城的家,元氏加上嫡长子和嫡长女这三个霸王压在她头顶上,她整整八年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前世或许是因为她受尽了元氏母子三个的折磨,入宫之后元谦宠她几分,她才会觉得那么的幸福吧。
想到这里,谢瑶又是长长一叹。
映雪听了,在一旁笑着说:“四姑娘可真有意思,哪有人装睡还偷偷叹气的。”
“要你多嘴?”谢瑶睁开眼睛,瞪了映雪一眼。
映雪笑嘻嘻的,取来件外套为她穿上,“姑娘,落脚的地方就要到了,咱们准备下车吧。”
谢瑶点点头,由着映雪服侍。等穿好了衣裳后不久,马车果然停了下来。
她搭着映雪的手跳下马车,双脚刚刚落地,就听到小弟在那里撒娇抱怨赶路赶的太急,他晕的想吐。
常氏被那小祖宗闹得没办法,就让奶娘抱着谢璋。谁知谢璋还是不依,非要常氏亲自抱他。常氏头疼的很,怕他再赖在这儿不肯走了,只好亲自抱起了小儿子。
谢瑶见了不由微微一皱眉,小弟从小就被娇惯坏了,不知道好好读书,学了一身少爷脾气,长大后游手好闲,没个正性,也难怪后来会惹出天大的麻烦来。
谢璋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全家都宠着他,放在手里怕摔了,含到嘴里怕化了,就连元氏都忌惮着公婆的脸色,不敢轻易对谢璋出手,只是采取了捧杀他的法子,把谢璋养的不像个样子。以前她自顾不暇,没想着好好教导弟弟,现在看来,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可马虎不得啊。
谢瑶走上前去,对常氏怀中的谢璋笑道:“阿璋,下来,阿姐牵着你走。”
“不要。”谢璋扭过小脸,果断拒绝,“走路好累的。”
谢瑶轻轻冷笑一声,“累?这一路上,你走路了吗?那些步行的奴仆都不喊累,你一个坐车的郎君,哪里走不得这几步路了?若说坐车累,阿母坐了这么久的车难道不累?你还要阿母抱你,你自己说说,你可否懂事。”
常氏见女儿不高兴了,还以为是女儿吃味自己没有抱她,含笑安慰道:“阿瑶,我没事。你弟弟还小呢,由着他也罢。你若也累了,便叫奶娘抱你罢。”
谢瑶挡在母亲身前,认真道:“阿母,若是我们在阳夏住一辈子,我自然不会在意这等小事。只是阿父带着我们进京,到了平城,若再这般娇纵小弟,我只怕……”
她话未说完,常氏便是心中一凛,倒是她疏忽了!以往他们全家人过分宠爱幼子,在阳夏无人管制也就罢了,日后到了京城,在元氏眼皮子底下讨生活,这不是把把柄往人家跟前送吗?
常氏再宠爱幼子,这点儿数还是有的,赶紧放下谢璋,摸摸他的小脸儿,和蔼的道:“阿璋,和你阿姐一道走。”
谢璋重重的哼了一声,甩起小袖子,谁也不看,扭过头自己蹭蹭蹭的走了进去,气鼓鼓的样子煞是可爱。
谢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这个阿弟,就算给她惹过再多的祸,也终究是她的亲人啊……幸好,这一世还来得及调-教这只小包子。
第 3 章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家五口围坐在一起,气氛罕见的有些沉闷。他们家虽然是高门大户出身,但谢葭做了官后很早就独门立府了。因此他们并不受那么多规矩管束,饭桌上总是和乐融融的。
可今天,就连一向调皮捣蛋、不好伺候的谢璋都只是默默的扒饭。
谢璋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就这么乖。晚饭之前,谢瑶拉着弟弟谈了会儿心,跟他讲明白了前路的艰险,即将见面的嫡母元氏会有多么凶悍,哥哥姐姐又会有多么鄙视他们汉人。
四岁半的小奶娃儿能懂什么啊,谢璋又被养成了个任性的傻子,他当然听不明白。
谢瑶就简单粗暴的揍了他一顿。
当然,她心疼弟弟,一点力气都没用,而且她一个六岁出头的女娃,根本就没多大劲儿。可谢璋这熊孩子好收拾啊,他娇贵惯了,根本没人揍过他。经谢瑶这么一吓唬,他就彻底老实了,乖乖表示以后什么都听姐姐的。
谢瑶就叫他不要太娇气,不许闹人,耍少爷脾气。
谁知道谢璋无辜的眨了眨眼,奶声奶气的问她,“阿姐,什么是娇气,什么是闹人,什么是少爷脾气?”
“……”谢瑶忍住再次挥动拳头的冲动,心想着她还是太着急了,跟一个奶娃娃讲什么道理啊。还是先开发开发她弟弟的智商再说别的好了。
谈话的最后,谢瑶言简意赅的总结,“总之你听我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