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不起。”
盖茨比的男管家忽然站在我们身旁。
“贝克小姐?”他问道,“对不起,盖茨比先生想单独跟您谈谈。”
“跟我谈?”她惊奇地大声说。
“是的,小姐。”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惊愕地对我扬了扬眉毛,然后跟着男管家向房子走去。我注意到她穿晚礼服,穿所有的衣服,都像穿运动服一样——她的动作有一种矫健的姿势,仿佛她当初就是在空气清新的早晨在高尔夫球场上学走路的。
我独自一人,时间已快两点了。有好一会儿,从陽台上面一间长长的、有许多窗户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阵杂乱而引人人胜的声音。乔丹的那位大学生此刻正在和两个歌舞团的舞女大谈助产术,央求我去加人,可是我溜掉了,走到室内去。
大房间里挤满了人。穿黄衣的姑娘有一个在弹钢琴,她身旁站着一个高高的红发少妇 ,是从一个有名的歌舞团来的,正在那里唱歌。她已经喝了大量的香摈,在她唱歌的过程中她又不合时宜地认定一切都非常非常悲惨——她不仅在唱,而且还在哭。每逢曲中有停顿的地方,她就用抽抽噎噎的哭声来填补,然后又用震颤的女高音继续去唱歌词。眼泪沿着她的面颊往下流——可不是畅通无阻地流,因为眼泪一碰到画得浓浓的睫毛之后就变成了黑墨水,像两条黑色的小河似的慢慢地继续往下流。有人开玩笑,建议她唱脸上的那些音符,她听了这话把两手向上一甩,倒在一张椅子上,醉醺醺地呼呼大睡起来。
“她刚才跟一个自称是她丈夫的人打过一架。”我身旁一个姑娘解释说。
我向四周看看,剩下的女客现在多半都在跟她们所谓的丈夫吵架。连乔丹的那一伙,从东卵来的那四位,也由于意见不和而四分五裂了。男的当中有一个正在劲头十足地跟一个年轻的女演员交谈,他的妻子起先还保持尊严,装得满不在乎,想一笑置之,到后来完全垮了,就采取侧面攻击——不时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像一条袖脊蛇愤怒时口腔里发出嘶嘶声一般,对着他的耳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答应过的!”
舍不得回家的并不限于任性的男客。穿堂里此刻有两个毫无醉意的男客和他们怒气冲天的太太。两位太太略微提高了嗓子在互相表示同情。
“每次他一看见我玩得开心他就要回家。”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有谁像他这么自私。”
“我们总是第一个走。”
“我们也是一样。”
“不过,今晚我们几乎是最后的了,”两个男的中的一个怯生生地说,“乐队半个钟头以前就走了。”
尽管两位太太一致认为这种恶毒心肠简直叫人难以置信,这场纠纷终于在一阵短短的揪斗中结束,两位太太都被抱了起来,两腿乱踢,消失在黑夜里。
我在穿堂里等我帽子的时候,图书室的门开了,乔丹-贝克和盖茨比一同走了出来。他还在跟她说最后一句话,可是这时有几个人走过来和他告别,他原先热切的态度陡然收敛,变成了拘谨。
乔丹那一伙人从陽台上不耐烦地喊她,可是她还逗留了片刻和我握手。
“我刚才听到一件最惊人的事情,”她出神地小声说,“我们在那里边待了多久?”
“哦,个把钟头。”
“这事……太惊人了,”她出神地重复说,“可是我发过誓不告诉别人,而我现在已经在逗你了。”她对着我的脸轻轻打了个阿欠,“有空请过来看我……电话簿……西古奈-霍华德太太名下……我的姑妈……”她一边说一边匆匆离去——她活泼地挥了一下那只晒得黑黑的手表示告别,然后就消失在门口她的那一伙人当中了。
我觉得怪难为情的,第一次来就待得这么晚,于是走到包围着盖茨比的最后几位客人那边去。我想要解释一下我一来就到处找过他,同时为刚才在花园里与他面对面却不知道他是何许人向他道歉。
“没有关系,”他恳切地嘱咐我。“别放在心上,老兄。”这个亲热的称呼还比不上非常友好地拍拍我肩膀的那只手所表示的亲热。“别忘了明天早上九点我们要乘水上飞机上人哩。”
接着男管家来了,站在他背后。
“先生,有一个找您的来自费城的长途电话。”
“好,就来。告诉他们我就来。晚安。”
“晚安。”
“晚安。”他微微一笑。突然之间,我待到最后才走,这其中好像含有愉快的深意,仿佛他是一直希望如此的。“晚安,老兄……晚安。”
可是,当我走下台阶时,我看到晚会还没有完全结束。离大门五十英尺,十几辆汽车的前灯照亮了一个不寻常的、闹哄哄的场面。在路旁的小沟里,右边向上,躺着一辆新的小轿车,可是一只轮子撞掉了。这辆车离开盖茨比的车道还不到两分钟,一堵墙的突出部分是造成车轮脱落的原因。现在有五六个好奇的司机在围观,可是,由于他们让自己的车于挡住了路,后面车子上的司机已经按了好久喇叭,一片刺耳的噪音更增添了整个场面本来就很严重的混乱。
一个穿着长风衣的男人已经从撞坏的车子里出来,此刻站在大路中间,从车子看到轮胎,又从轮胎看到旁观的人,脸上带着愉快而迷惑不解的表情。
“请看!”他解释道,“车子开到沟里去了。”
这个事实使他感到不胜惊奇。我先听出了那不平常的惊奇的口吻,然后认出了这个人——就是早先光顾盖茨比图书室的那一位。
“怎么搞的?”
他耸了耸肩膀。
“我对机械一窍不通。”他肯定地说。
“到底怎么搞的?你撞到墙上去了吗?”
“别问我,”“猫头鹰眼”说,把事情推脱得一干二净,“我不大懂开车——几乎一无所知。事情发生了,我就知道这一点。”
“既然你车子开得不好,那么你晚上就不应当试着开车嘛。”
“可是我连试也没试,”他气愤愤地解释,“我连试也没试啊。”
旁观的人听了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想自杀吗?”
“幸亏只是一只轮子!开车开得不好,还连试都不试!”
“你们不明白,”罪人解释说,“我没有开车。车子里还有一个人。”
这句声明所引起的震惊表现为一连声的“噢……啊……啊!”同时那辆小轿车的门也慢慢开了。人群——此刻已经是一大群了——不由得向后一退,等到车门敞开以后,又有片刻陰森可怕的停顿。然后,逐渐逐渐地,一部分一部分地,一个脸色煞白、摇来晃去的人从搞坏了的汽车里跨了出来,光伸出一只大舞鞋在地面上试探了几下。
这位幽灵被汽车前灯的亮光照得睁不开眼,又被一片汽车喇叭声吵得糊里糊涂,站在那里摇晃了一会儿才认出那个穿风衣的人。
“怎么啦?”他镇静地问道,“咱们没汽油了吗?”
“你瞧!”
五六个人用手指指向那脱落下来的车轮——他朝它瞪了一眼,然后抬头向上看,仿佛他怀疑轮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轮子掉下来了。”有一个人解释说。
他点点头。
“起先我还没发现咱们停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挺起胸膛,用坚决的声音说:
“不知可不可以告诉我哪儿有加油站?”
至少有五六个人,其中有的比他稍微清醒一点,解释给他听,轮子和车子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联系了。
“倒车,”过了一会儿他又出点子,“用倒车档。”
“叮是轮子掉啦!”
他迟疑了一会儿。
“试试也无妨嘛。”他说。
汽车喇叭的尖声怪叫达到了□□,于是我掉转身,穿过草地回家。我回头望了一眼。一轮明月正照在盖茨比别墅的上面,使夜色跟光前一样美好。明月依旧,而欢声笑语已经从仍然光辉灿烂的花园里消失了。一股突然的空虚此刻好像从那些窗户和巨大的门里流出来,使主人的形象处于完全的孤立之中,他这时站在陽台上,举起一只手做出正式的告别姿势。
重读一遍以上所写的,我觉得我已经给人一种印象,好像相隔好几个星期的三个晚上所发生的事情就是我所关注的一切。恰恰相反,它们只不过是一个繁忙的夏天当中的一些小事,而且直到很久以后,我对它们还远远不如对待我自己的私事那样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