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往事

   孙狱长“哦”了一声，再没回答。两个人都是沉默，几秒钟之后，门里忽然穿出来脚步声和景丰的声音：“那个……我先走了，玉芬……过完年，我再来看你……"

    孙狱长继续“嗯”了一声。脚步声离门越来越近，孙狱长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尹小芽避无可避，她正准备硬着头皮打招呼的时候，忽然听到景丰又说道：

    “玉芬……这么多年……谢谢你帮我那么多……总之，是我对不起你……我……"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孙狱长忽然说道：“小芽……尹小芽是个好姑娘。她对妍妍……是真的好……"

    景丰的声音有点尴尬，他说：“玉芬……我……我……对不起……"

    孙狱长似乎在笑，说道：“你跟我……不要说这三个字。”

    景丰长长的一声叹息，猛然拉开门，正好跟尹小芽来个尴尬的四目相对。

    ……

    场面有点怪。

    尹小芽让司机把东西放在办公室就说道：“孙狱长，我不知道你这里还有客人，我先走了，你们慢聊。”转身就想跑。

    景丰忽然说道：“既然撞上了，我们就聊聊吧。”

    尹小芽脊背僵了一下，她忽然转过身，走了两步到了景丰面前。男人有点高，尹小芽需要微微扬起头，才能怒视他。

    她说道：“好，既然景董说想聊聊，那我就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她对视着景丰，毫不留情的说道：“景总，在我眼里，你真是个孬种！”

    景丰一怔，尹小芽继续说道：“你就是个上对不起父亲，下对不起女儿，中间对不起爱人的龌龊男人。自己纠结在自己的小情绪和臆想里，理所当然的透支着别人对你的爱和信任。

    年轻的时候因为父亲的反对，就放弃了自己的爱人。因为对爱人的愧疚，现在把女儿的兴趣爱好弃置不顾，一心想让她按照你铺的路来走，简直是自私到了极点！

    现在到了晚年，明明有了喜欢的对象又不敢开口，因为父亲病中一句神智不清的话，就要把全心全意对你好的爱人推开，再去绑架一个完全不爱你的女人！你这样的人，不是自私自利的孬种，是什么？！”

    “小芽！”孙狱长喊了一句。尹小芽依然对视着景丰，满脸的怒气冲冲。

    景丰愣了一会儿，忽然说道：“骂得好。我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骂我了！”孙狱长走过来，拉住尹小芽说道：“你不了解他的情况……他……"

    尹小芽一甩胳膊，说道：“我是不了解！但是我说的有错吗？他快五十岁的人了，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究竟要什么！前怕狼后怕虎！还把他爸爸病中的话当圣旨，用孝顺来伪装自己的懦弱和虚伪！

    为了莫须有的担心就把女儿的前程完全断送，逼着她走一条绝不会快乐的道路！过去的经历又怎么样，谁过去还没经历过点儿事！一辈子窝在里面出不来，害人害己！”

    景丰站在那儿，沉静的看着尹小芽，忽然笑道：“骂完了吗？”

    尹小芽换了口气，说道：“差不多了。”景丰依旧笑着看她，说道：“你知道这样跟我说话的后果吗？”

    尹小芽冷笑一声，说道：“后果？上次见面的时候，申哥就跟你说了吧？我们这样的人，七年前就被人打击，现在不也好好的？你如果打算打压我，不正好说明你心虚么？”

    景丰沉静的看着尹小芽，说道：“你明明知道，我在和梁申谈投资，你知道你这么冲动会搞砸一切么？”

    “哈？”尹小芽轻蔑的一笑，说道：“您是个商人吧？在商言商您不懂吗？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和我们作对？景总，虽然我们不如你家大业大，但如果我们拼尽全力，未必不能和您斗一斗，您说是吗？”

    景丰若有所思的看着尹小芽，说道：“你说的每句话，听起来似乎都是和梁申共同进退的意思。那么，为社么到现在，你们还不结婚呢？”

    尹小芽怔住，景丰依旧微笑着说：“看来很多事，也不并不是你说的那样，靠勇气就能解决的掉，对不对？”

    尹小芽不说话了。为什么她和梁申还不结婚？平心而论，他们互相相爱，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他等了她六年，她知道她只要一句话，他马上就会欢天喜地的娶她。可是她为什么不结婚？尹小芽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她同样也因为母亲病中的“胡言”而有所顾忌，她同样，因为自己现在在事业上一无所成，而有所自卑。

    景丰微笑着说：“所以你看，有些事，不是说一说，就能鼓足勇气去做的。”

    尹小芽哑然。孙狱长走过来对景丰说道：“丰哥，小芽还年轻，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景丰摆摆手，说道：“玉芬，她说的没错。我的确亏欠你。但是，我心里的那些东西如果梳理不开，我没办法给你幸福。”

    这么多年，他忽然坦白的说出这样一句话，孙狱长怔了怔，随后眼圈有点湿。她扭过头，说道：“丰哥，忽然说这些……干什么？"

    景丰仰头看了会儿天棚，又恢复如常神色的对尹小芽说道：“尹女士，上次我想跟你说说我的事，你说你没时间，现在你有时间了吗？”

    尹小芽珉了抿嘴唇，没说话。景丰说道：“其实早在十年前，你还没出道的时候，我就注意你了。妍妍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搜集你的信息的。”

    十年前，尹小芽皱眉想了想，她参加第一届“新势力”的时候。当年她和佟妍一样，选了一首冷僻又好听的《花月月开》，首战告捷。她脑中电光一闪，脱口而出：“佟妍的母亲，是……花月开？！”

    十年前，“新势力”第一届歌手大赛举行。19岁的尹小芽报名参加。那时候参加“新势力”的人并没有现在这么多，海选这种形式，看着也新鲜。

    尹小芽没多想，她从小学音乐，虽然没考专业院校，但是她妈下了血本培养她。无论她学什么，她妈都要请最好的老师来教。虽然这么多年下来，她的学费都能买两套房子了，但是她妈觉得值。

    钱财都是身外物，给孩子留下金山银山，孩子如果不学无术，不也都败光了？所以尹小芽从小，吃穿未必是最好的，但只要是学东西，她们家的钱就跟大风刮来的一样，多贵的学费都给交。

    好在尹小芽是真的好学，又聪明又机灵。教她的老师每一个都夸她有悟性，十五六岁的时候，她就高雅的能玩钢琴小提琴单簧管，流行的能弹吉他敲架子鼓。就是民族乐器古筝和琵琶也都够了考专业的标准。

    因为对音乐的天赋太好，她自己琢磨作曲，高一的时候就开始组乐队。可是，也因为会的太多了，她的未来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定了。

    每个老师都在怂恿她考专业，文化课的老师又觉得她分数这么高，不考一本有点可惜了。一家人直到高考也没商量出来个结果。最终，尹小芽中规中矩的考到了J大。

    大学的自由生活完全颠覆了她的世界观。尹小芽发现自己越来越热爱音乐，她不能满足于自己每天仅仅穿梭于教学楼寝室食堂的三点一线，她想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而就在这个时候，“新势力”开赛了。对于年轻的尹小芽来说，这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机会。她毫不犹豫的报了名。为了充分展示自己的音乐才能，她选了这首难度很高，但适合自弹自唱的歌《花月月开》。

    尹小芽也是花月开的粉丝。她红极一时，可惜天妒英才，早早的离世。花月开离世的时候，尹小芽还狠狠的哭了一场。那时候网络远没有现在发达，尹小芽收集了她很多音像制品。

    在没有参考的情况下，自己把她的每首歌都扒出了谱子。

    参加新势力的时候，尹小芽就选了这首花月开的代表作。她还记得她当时唱完，有个评委老师竟然红了眼圈。

    她和佟妍一样，海选之后就有很多公司竞相签她。尹小芽一边比赛，一边考察了解，最终在二十强的时候签给了“裕仁”。

    新势力比赛结束，尹小芽已经半红不红了。裕仁稍加包装，尹小芽立刻就在当年的娱乐圈脱颖而出，成了“当红小花”。

    现在，听说景丰十年前她比赛的时候就注意自己，尹小芽立刻反应过来——“佟妍的母亲是花月开？！”所有的信息立刻串联到了一起。

    比如，佟妍说，她八年前就在注意尹小芽，她存了她所有的资料，她甚至还保存着八年前的海报和杂志。比如，她说她没有妈妈。妈妈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尹小芽算了算，佟妍说的时间，正是花月开离开的时间。

    比如佟妍说这首《花月月开》她总觉得很熟悉。事实上，花月开的其他歌，她也觉得很熟悉。她说她在唱这些歌的时候，内心很平静，有一种非常安稳的感觉。

    比如，景丰说他的发妻，叫“月月”。而“月月”正是花月开粉丝称呼她的昵称。

    景丰点头，肯定的说道：“对，月月，就是花月开，妍妍的母亲。”

    尹小芽深深的呼吸了一下，然后问道：“佟妍知道吗？”

    景丰摇摇头：“她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她知道。”

    孙狱长以“巡视”为由，把办公室腾给了她和景丰。此时，尹小芽和景丰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会客椅上，距离很远。不但隔着茶几，还隔着从窗外射进来的，一缕清晰的阳光。

    景丰说：

    “最早的时候，我并没有进公司，而是跟我父亲一样，在系统内工作。”

    尹小芽点点头，回答道：“我知道。不然您也不会和孙狱长是同学。”景丰点头，轻轻的敲击着桌子，表情平静，娓娓道来：

    “我是在一次执行任务中遇见月月的。接到线报，我混到一家酒吧做服务生。她则是那家酒吧的驻唱。她那时就已经是酒吧的台柱子，有很多粉丝。酒吧老板也很器重她，给她专门配了独立的休息室。

    某天我在偷偷拍照搜集证据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动静，被房间里的人发现。当时是酒吧前台最忙的时间。只要有人发现我在办公室，立刻就会被怀疑。我当时无处可躲，只要有人看到我站在那，我就一定会被发现。

    当时我的念头就是，不行就拼了吧。就在我绷紧了神经打算决一死战的时候，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了，月月当着嫌疑人的面，一把把我拖进她的房间。

    她还故意没有把门锁死，把我压在墙上就……”

    哧姹风云的商界大佬，现在脸上，居然还有一丝红晕。毕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和一个小辈说起这种事，他没有那么放得开。

    景丰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说道：“你懂吧？”

    尹小芽先是“啊？”了一下，随后说道“哦，哦，明白了，您继续。”

    景丰有点尴尬，他把视线从尹小芽脸上移开，似乎这样能让他好过一点。继续说道：“那以后，全酒吧的人都笑话她，说她这么没眼光，看上了一个服务员……后来，任务结束了，我回到原岗位述职。

    那家酒吧也关门了。她则签了约，开始忙自己的事业。我们就没再联系。后来，有一天我加班，回家的时候，看到一辆公交车，车身上印着她大幅的宣传海报。我不知道我怎么了，追着那辆车开出去很远。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那辆车都到下一站了。我爸那时候管我很严，我知道如果我和她在一起，我爸一定不会同意的。可是感情就是你越压抑，它就越像生了根一样，拼命的往外长。然后终于，我买了她的演唱会门票。

    那天散场以后，我捧着一大束花傻呵呵的在深夜的寒风里，等在员工出口。等到一个人都没有了，也没有看到她。我现在都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傻的事了吧？”

    “后来，整个会场灯都熄了，我知道不会再有人出来了。我抱着那束已经不太鲜艳的花，丢了魂一样的往回走。当我快走出停车场的时候，忽然就有车向我开了大灯。等我适应了光线，我看到她就坐在车上，朝我笑。”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拉开车门，跳上车。她问我：'你是来要签名的吗？'我说'是。'然后我就把花扔了，然后……”

    景丰忽然就没声音了，他红着脸看着尹小芽，说：“咳咳，你，你明白了吧？”

    尹小芽正听的兴趣盎然呢，忽然就被人这么人为的，强硬的戛然而止。她完全没反应过来的说道：“我明白什么？然后呢？”

    景丰老脸更红了。他很不自在的四处看看，皱着眉毛说：“然后，然后，然后就……你明白了吧？”尹小芽一脸呆若木鸡的看着他：“啥？”

    景丰抓着自己的头发，砸了半天嘴唇，说道：“你……你都有孩子了，你应该明白啊！然后，然后我们就……就在一起了啊！”

    “哦——”尹小芽恍然大悟。脱口而出：“你们玩车震了是吗？”

    “噗”即使没喝水，景丰此时也剧烈的咳嗽起来。他一张老脸红的不像话，整个人都不好的样子，只能抓起水杯，掩饰性的喝了好几口水。

    尹小芽笑了两声，说道：“景总，不丢人啊。美人救英雄，然后英雄以身相许。多美好的结局啊！怎么你说出来好像多丢人似的？”

    景丰揉揉额头，说道：“到底我年岁大了，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开放。”尹小芽又笑起来。然后她问道：“后来呢？”

    景丰苦笑了一下，又喝了一口水说道：“后来，我跟她偷偷恋爱的事，被我爸知道了。果然，老爷子反对的很激烈。他说除非他死了，否则月月就永远不能进佟家的门。我当时也是年轻，不懂得怎么跟老人沟通。

    我强硬的顶他，还说，我姓景不姓佟。差点没把老爷子气死。那段时间我们工作的时候见到，就像不认识，我也根本不回家。我妈也被我们爷俩搞的心力交瘁。

    结果我越倔，老头子越反对，他越反对，我就反抗的越厉害，后来干脆搬去和月月一起住。那时候的娱乐圈没有你们现在这么开放，结个婚谈个恋爱都很正常。

    我天天防狗仔，把我自己那点刑侦的本事都拿出来了，跟做贼一样的。不过好在我们两个都很忙，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不但没能拆散我们俩，反而让我们俩感情越来越深了。

    直到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