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言语中挟伴的是刺骨伤人的敌意……相较下后来的这些事儿,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他的刀锋上早再无针锋相对的寒意,取而代之的,大约不过是一种类似于狂肆而歌的交流方式而已罢。
……谁说他与展昭之间,或许不正是以此种方式,在交流情谊的呢?
展昭虽然每次被迫接他招时都是一脸无奈表情……虽有好几回确像是真不耐,但见到他手中那柄愈斗愈后却愈显风发的长剑,何尝不透露出了些许剑主的心境?
至少跟白玉堂斗在一起时的展昭,常是生气蓬勃地像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一般,与平常沉稳达练难以撩拨的样态是大不相同,有时看得碰巧撞见斗殴现场的包大人的嘴角,也忍不住莞尔……而只要不波及府内药圃中那些无辜的珍草,连公孙先生也将此种情况看作是一件美事。
「看着展护卫彷佛皆少年了好数岁。」
公孙先生与包大人,一致达成出此句颇像是某种美容保养圣品宣传口号的结论,用以肯定这个白玉堂对自家府宝展昭展护卫的正面作用。
记得过往曾有一回错过白玉堂刚造访汴梁时,第一趟过来开封府找展昭打招呼兼干架的时候;待稍晚进府后才听说,原因许久未见,他与展昭二人畅快淋漓地打完一场大架以后,竟便趁著府里难得的空闲,拐带走展昭,两人一齐跑去城郊的某座山上吃酒聊天去了!
——竟然没有等其他人(注:诸如在下)与找其他的人(注:诸如在下)!
彼时当深觉受到排挤的自己寻去找到他们人的时候,他们二人已然将酒喝得差不多光,正在苍岚山顶处一块盘石上头,开启酒后的闲聊闲话。
只见当时的展昭一腿盘收一腿弓立,手随意放在那屈起的膝上抵坐着,一招牌的背脊,纵是在这般随性的姿态下,仍旧保持得直挺。而白玉堂便在他咫尺边的旁侧,也不管顾自己身上穿的是最易沾染脏污的白袍子,大喇喇地将双手交迭在脑后,仰面躺倒在盘石之上,朝空翘着他那一双修长得令人忿的二郎腿,半阖半开着眼帘,在听展昭说话。
当时的我从远处遥遥眺去,只觉石上二人一如盘松一如休鹤,可不颇有一番松高白鹤眠、栽松白鹤栖诗中的韵趣?其间的气氛再自然随意也不过,谁瞧见此情此景之后,还能不赞同他们间不是对意能相契的好朋友?谁说此二人之间一向的打闹较量,不正是一种你来我往的交心方式呢?
这白玉堂与展昭间看似有许多共通点——比如说年纪相仿、比如皆是外表优秀到没人性、武艺超绝到令人妒,很会激起同性同胞想召雷来天谴欲望的男子,都有过独身闯荡的江湖并闯出一番名声的经验、行事一样只依自己心中存之侠义正道。举凡关乎原则之处的扞格,这两人又何尝有会轻易对外部妥协?
比如展昭当年一认准包大人的理念后,就扒也扒不离开包大人身边。比如白玉堂当初完全不听义兄们的劝言,即使是闹到几乎兄弟革命,也要流水迢迢地找来开封府跟展昭对掐……
可是,仔细思量,他们的这些共通之处中,何尝又没有各自相异的地方?
比如说虽同样生的俊俏、天生有一副下招女娃娃乃至上迷老太婆欢喜的好皮囊、虽同样生有一双能轻易迷醉人的好目光,可白玉堂那一双迷离的桃花目认真流转起来之时,波光四溢,飘花扬柳,能瞧得人轻易迷失自我,半晌找不着天南地北。而展昭一双彷佛蕴藏了浩瀚的黑眸,在熬过初始一见的目眩神迷之后,更像瞬间大开的星空,广阔而无矛,既灿亮且清澈,看得星空中的人反逐渐清醒了神,好似能从其中的投映里更见清楚自己。
前者,多适合高头壮马五彩华服地出现,更显他风华无限张扬恣肆的性格张力。可此人偏钟情于一身白,便将它穿至风华绝代,却变成天下间最适合穿白衣的男子,任何人再无法将他与此形象分离——这是独属于他轻佻写意的风骨,让庸人都要闻白却步,一时人杰,难有人能再于其上与之匹敌,端是任何人皆效仿不过来。
而后者,多适合立于松涛下、立于云海旁,风漫云涌,都不会掩去他的身影。因为他便是如此若深稳而立的顶天石。这人穿起什么样的衣衫都会好看,可却不是什么样的衣衫都能完好衬托出他的特质。他是一把内敛的宝剑,沉稳的衣衫穿在他身上才更显出他的风仪——此人能将一幅惯常的大红官袍穿得如此出彩,以致每一长居过汴梁的人们一谈论起红袍红衫,第一想起者必是这名时时穿梭于城内大街小巷中的身影,恐怕不仅仅只是其与红之相性这般单纯的原因,更多的该是由官袍上所展现出的那股利落又干练的气质,才衬得他愈发显得气宇非凡,英煞逼人。
其馀不同之处,又比如说,他们二人虽皆属少年崛起的豪杰,各乃武艺超群之辈,可一出手便可知其风格实乃大相径庭。
白玉堂的刀法中挟着狠绝,面对敌人一出手常不带转圜;而展昭的剑法里却蕴藏着温厚,若非必要,总对他人留着一线生机。
此间不同,更各彰显出他们的性格。
前者爱憎分明,后者心常存仁道。
他们岂不犹如这有宋一代闪耀的星宿?尘烟浪雨中的劫顿从掩不住他们的光华,困惑苦楚必也催不弯他们傲然的背脊。他们目中之人间世,纵有诸多诡谲奸险或波涛,可想必该有更多细微的美好。
……或许是兄弟情义、或许是青天正道,不管为何,他们皆愿为此拼力拼搏,直至粉身碎骨而不会推辞。
在下以为这些东西,这等同中之异、异中之同的东西,也许才是让他们能交心至此的主因。
彼此欣赏,彼此理解,彼此尊重……或者该说,对着彼此,也有一定程度的敬服或赞往罢?
白玉堂他活得张扬而快意——他桀骜不群、他轻狂我素,任凭一切爱憎举止随心。他便是一幅喷达至极的张生狂草:龙蛇笔走、纵情挥洒,奔放中可见精炼的风骨。时而轻波淡墨落纸如云烟,时而骤雨旋风压顶若逼利剑之锋芒,无论如何皆没有寡淡甘于沉寂的时候。他便是如此华丽而显目的存在,是展昭无论如何也难走仿得来的。
因展昭则活得内敛而忍抑——他温润谦和、他沉稳冷静、他是一名谦谦君子,一向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甚少肆意行事。轻狂与他的形象扯不上边,他习惯将心事藏得深沉,惯于替他人设想打点。他有一种庇护人的天性,便是默默立著,也注定为无数过往来人遮风挡雨,宁可委屈自己也不叫他人难受……哪怕,此一他人与自己陌无干系。
可他也非全然无傲气与棱角,只是平日隐忍,此般刚拗的一面,一向总深埋于他谦润的外表之下,直待到他人与他的原则相扞格时才会显现出来,一展现便不输于天下间最坚韧强硬的钢铁。
在下曾想,对他而言,生命前程,是否便如是一场任重道远的旅途?昭天下冤雪不易,长持张青天更难。一脚一印,他总是自愿前行在最风尖浪打的端头,因举步维艰,肩头任重,迫使人一年比一年更显沉稳深敛、乃至干练从容,终成如今这般参天巨木……历历辛酸苦楚和血吞,他在其中,却彷能视之如甘饴。
如此一个人,此般的一个人,怎么能不叫身旁人看着都为他心疼上几分?他心中的正道约莫乃属一种大爱,使其身上不时可见有一种伟人的特质,是故他背负太多包袱,以至于永远不可能活得如白玉堂一般任性肆达。
或许有过短瞬的称羡,只是终归,离不开自己所择之道罢。
若喻作笔墨,展昭此人,便是一幅端方慢书的正楷、一帖颜公笔下的中兴颂:方正刚稳、带有魏碑拙仆雄浑的风采。如日月之明堂、若金石之弥坚,笔笔划划之间,光明磊落,浩然正气赋于无形。
他活得虽不如白玉堂一般明艳奔达,但失了他,天地彷若皆要失了光彩。
看上去大不相同性格的二人,从鼠猫相斗一路行至胆肝相照,终将要成就一则流传千古的佳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