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送走年迈的父亲之前,父亲拉着她的手道:“江西瓷厂的林厂长,是我的生死之交。小宁,你去投奔林伯伯吧……”
于是,她跋涉千里来到了江西瓷厂。
到达的那一天,江西瓷厂的外面站着一排排的人夹道欢迎,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许多人的手臂上还有斑红的烧伤。
她默然走进了瓷厂,脱下了破旧的军大衣,换上了劳动人民的粗布麻衣。
十年间,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教导那五个徒弟。试图把他们都引到正当路子上面去。
十年的时间,真的可以发生许多许多的事情。但在江西瓷厂内,时间就是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的花开花谢而已……
在那十年间,她这样的臭老九是没有资格谈婚论嫁的。而且,就算爱慕她的人再多,也没有人敢娶了她。
毕竟,取了一个“黑.五类”背景的女人,自己的“清白”身家就没了。
只有程禹例外,这个小徒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呆呆愣愣说了一句傻话:“陈师傅,您真漂亮。我在沈阳见过的那些官太太,官小姐们,谁都及不上你。”当时,程禹只有十七岁,这番孩子气的话惹得周围人大笑不已。
她却在众人的笑话声中,悄悄低下了头,羞红了脸颊。也开始了这十年间纠缠不休的一段孽缘。
但要说,什么时候爱上程禹的呢?
那是1973年的一天,他们师徒六个在野外迷了路。
那个地方叫做野狐沟,顾名思义,晚上有许多野狐狸出没。本来,他们是打算运一批乡下人家打砸的碎瓷片回去修复的,却困在了那个山沟沟里面。到了晚上,干粮吃完了,四周响起了野狐狸的叫声,听得人简直毛骨悚然的。
她很内疚,是自己瞎指路,才让大伙儿落到了如此的境地。
但几个徒弟都对待自己极好极好,看她不高兴,甚至想着法子为自己开脱。
“师父,您甭担心,咱们这是响应了毛主.席的号召,以天为席,以地为床。风餐露宿,也是与劳动人民同甘共苦了!”沈遇安这么安慰她,在厂里,沈遇安,程禹两个是出了名的少年才子,时不时掉书袋,酸气十足。
这话让大伙儿热闹起来了。
陆修远抓了一只兔子,也是开玩笑:“是啊,要不是师父找到了这个风水宝地,我们还吃不到这么肥嫩的烤兔子肉呢!”
吴青梁祖传三代土夫子出生,无论是名山大川,还是穷山恶水,他什么地方都去过。迷路了也是家常便饭。就推算起来星象算天文:“师父您看,大火星的位置已由中天逐渐西降,这股暑气长不了了,我看一两天内天气就会变凉。我们还是趁早赶路,要不然立秋一到,晚上冻都冻不死咱们几个只穿短袖的家伙。”
程禹和张云坤都沉稳些,只陪着她烤火,并不说话。
但是月至中天时分,外面的确冷得很。她情不自禁想站起来动作动作,腿脚都发麻了。又看几个徒弟被周围的野狐狸,野狼叫吓得不轻,忽然间,她就有了给徒弟们跳一支舞的想法。在云南,贵州等地,舞蹈常常用于祭祀或祈祷等活动,也有攘除灾害的祝福之意。
她草草说了以后,几个徒弟都大呼今晚有眼福了。
她是非常会跳舞的,那一天跳的是一支“小孔雀舞”。这种孔雀舞,一般模仿的就是孔雀的一举一动。一开始,手指摇动,像是孔雀飞出窝巢,灵敏地探视四周,当它发现周围没有任何威胁时,才安然地走下山坡,在草坪上翩翩起舞,然后拨开草丛、树枝寻找泉水……整个舞蹈节奏轻快、活泼、热情。鼓点快速而轻巧。是她最喜欢的一种舞蹈。
她那天跳得十分尽兴,几个徒弟都看的如痴如醉。
只是最后一折腰的时候,她不小心踩到了一块嶙峋的石头,蹩了脚。
“师父!”是程禹抢先一步过来,接住了她歪倒向一边的身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疼的脸色发白,检查了下左脚,发现脚背上浮起一个血肿块。
第二天早上,她还是不能走动,几个徒弟都要背着她上路。她不放心前面四个徒弟,觉得他们毛手毛脚的,只有小徒弟程禹为人可信,所以让程禹背着自己走了一天一夜。也就是这一天一夜的相处,让她头一次感觉到了男人的温暖。
“师父,您饿不饿?我昨天偷偷藏了点大师兄烤的兔子肉,您饿了我拿给您吃……”
他们还发现了一株野外罕见的香兰,程禹在一路上留下了记号,说是回去以后喊人过来挖走。
但她拒绝了:“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好端端的,我们挖掉人家移到那喧闹的地方去做什么?”
程禹立即笑了道:“是是是,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咱们不能把人家好端端的趣味给抹杀了,师父您说是不是?”
陈归宁无声地笑了,她很喜欢这两句诗,一下子铭刻在了心中。
那一段路,其实很长,但是她感觉太短了。也就是那一天过后,她发现,自己很少去想那个只见了两三面的未婚夫了,反而时时刻刻,都挂心起这个小徒弟了。但她毕竟不同于寻常的女子,处在这样的时代里,也是处处身不由己。
等到后来,悲剧一一发生了,她才明白原来人的命不仅不由己,而且不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