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裴谨的手从他的脸上挪开,仝则才假装自然地转过头去,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其时星光暗淡,一弯孤月下,埋伏着遒劲绵延的山脉,层层叠叠,如同潜伏于黑暗之中的巨兽。
而身边还有着一头巨兽,不动不语,蓄势待发。
只是那巨兽会调笑,会说熨帖人心的漂亮话,眼神锋利中蕴藏有温度,唇角扬起的弧线多数时候显得不大正经,但终究是危险的,裴谨拥有一抬手就能将他捏碎的力量。
脸上还残存着裴谨指尖的温度,打从他的手覆上来那一刻起,仝则仿佛终于感受到了何谓尘埃落定。
走了那么久,他奔跑过,试图闪避过,其间你追我逃过,却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原来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
裴谨态度明确,眼神里有着纵容。不错,因为他是强者,是两个人中占据支配地位的一方,所以他可以扮演如兄长,如引导者一般循循善诱的角色。
连承诺,都充满了宠溺。
厌恶么?仝则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
答案是否定的。
他很清楚一直以来,自己缺少什么,又渴求什么。一个强大慈爱的父亲,一个能干坚强的兄长,一个不必说太多言语,仅凭眼神交汇就能理解他心意的爱人,一份稳定的关系,一种可以信赖的情感……
他没有回头,开口问裴谨,“你经常不睡觉?这么下去,身体能撑得住?”
“不是还年轻嘛,等老了就不行了,我预备着三十岁之后再好好养生。不过身边要是能有人关心照顾,当然更好。”裴谨拖着长腔,一面懒洋洋伸腿,“好在如今不必早朝,这种无用的活动终于取消了。连每月一次大朝会,也是摆摆样子罢了。”
“外头那些人,都是你的亲卫?”
“是军情处的人。”裴谨含笑解释给他听,“我筹备了五年,认真挑选,认真训练,总算弄出了这么个机构。他们负责收集军情,可惜很多时候,并不能在明面上有动作。我也不便总是靠大动干戈来截获情报,所以才需要你,在阳光之下,堂而皇之地获得他们获得不到的信息。”
一个特务组织,暗暗地在危机中潜伏,而自己呢,则是公然游走于表面和平繁荣,内里波涛暗涌的朝野之中。
“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仝则没有为自己担忧,纯粹是出于好奇在发问。
“活着的每一天都没法松懈,现在不光有外患,还有内忧。我的精力有限,只好先集中解决内部矛盾。”裴谨说着,挑了挑眉,意态疏懒,“还记得我说过么,要限制皇权。眼下正在酝酿筹备军机处,那会是和内阁平行的,国家最高军事机构。至于外头该打的仗,一场都不能回避,一旦退却,便是影响后世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隐患。”
停住话头,他似乎极轻的笑叹了一声,“可惜皇权嘛,如你所说,已然到手,再放开可就不容易了。”
“你会不会有危险?”权臣少有善终者,仝则想到这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裴谨声音温柔低沉,脸上又浮起那种不大正经的浅笑,“放心,就算有那一天,我也会先行安排好你。不过你肯关心我,我心里很高兴,真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这话他也好意思说,不是抢自己的台词么,仝则笑了下,不置可否地看向车窗外。
等到了地方,仝则发觉这山寨称得上是深挖洞,广积粮。一座山简直被掏空了似的,他还在心里默默计算大约得多少吨炸药才能炸出这般效果,人已随着裴谨被迎进了明晃晃的大堂。
那位孟寨主所受待遇不错,毕竟是一方枭雄,既没被人按着跪在地下,也没被五花大绑。不过周围已全是裴谨的人,有人持刀剑,有人手拿枪,此刻别说是人了,怕是连苍蝇也难飞得出去。
裴谨冲老当家拱了拱手,撩开衣摆,大喇喇坐在了山寨之主的位子上。坐定后即开始伸展长腿,松弛懒散,那股子优雅的吊儿郎当劲儿,居然和周遭没有一点违和感,好像他天生就该坐在那虎皮座椅上一般。
连笑容也自带了三分癖气,“孟当家,兄弟们忙活一晚上,就是想知道两处军火库里和你里应外合的都有谁?或者这么说吧,反正不止一位,那就有几个算几个,我等着你点名。来吧,说点我感兴趣的。”
孟寨主刻毒地盯着他,冷笑道,“摆这么大阵仗,算是侯爷瞧得起我老孟。既已落到这个田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山寨里的弟兄个个都是好汉,不过是挖条密道罢了,还用什么里应外合!”
“这么说我是小瞧人了?罪过罪过。”裴谨笑容可掬的赔罪,蓦地一扬手,“来给老当家看座,今儿晚上我和当家的好好聊聊,顺便也学学这带兵之道。”
姓孟的脸色当即一沉,“我已被你生擒,何必还要挖苦人。我们是散兵余勇不错,干不过正规军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说过,一切主张都是我的,令是我下的,兄弟们不过奉命行事,小孩子们屁也不懂,侯爷也就不必费劲扯什么家国大义了,要真有情义,谁他妈还跑来做土匪。”
裴谨仰脸一笑,眼神一点点阴沉下来,“老当家的意思我听懂了,朝廷对你不起啊,国家有负于您老人家,所以宁愿出手帮外人。怎么,当家的这些年钱还没赚够?为了什么突然要铤而走险起来?”
姓孟的哼笑道,“钱哪儿有个够,再说老子还想要个身份,一辈子做土匪,上了你裴侯的重点监视名单,老子不耐烦了,就想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
“当家的是没自由,可说句不中听的,您老今年六十三了,莫非还想出京都,或是出洋看看不成?恐怕不是为了自己吧。我知道,你还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掌上明珠嘛,为了她自是什么都愿意做的,听说幕府家有个颇具实力的家将,五年前来京都碰巧遇上了令爱,这之后便和令爱有了些首尾,这话不差吧?”
姓孟的眉头一紧,虎目圆睁,“那又如何?谁规定了不能和日本人相好?侯爷管天管地,还管到人谈情说爱上头去,别扯娘的臊了!趁早赶紧杀了我老孟,你也好跟皇帝老儿交差得了。”
裴谨收起眼里的冷意,摇头道,“我没差事,当家的想差了。您也算是条硬汉子,可我琢磨着,这遇上亲情是不是也照样能硬得起来。大当家不畏死,看来是把后事都安排妥了,那么请问一句,尊夫人和令爱怎么至今都不见啊?”
姓孟的眼神一抖,狐疑地看向他,“她们和此事无关,我老孟要做什么事,又岂是无知妇人可以左右的。”
裴谨嗯了一声,“真左右不了?那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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