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是三年前。
蔚明真又一想,联及适才他说的话,不由豁然开朗:“你的意思,是那外室这三年来,仍无所出?”
卫珩点头:“对,所以我说,他有问题。”
之前,卫老夫人觉得她身子有问题,还逼迫她去看大夫,吃了各种药,她身子才慢慢败坏下来。而那时,蔚明真就想,为何老夫人就那般笃定是她,而不是她那宝贝长孙?
蔚明真想着,长吁一口气,心道老天果然开眼,往昔不曾注意或难以捉摸的痕迹一点点浮现,这辈子,连天都在帮她。
特别是提及她的死因时,卫珩话语里处处透着的沉痛之意……倒不作假。
卫珩是认真的。
蔚明真手心慢慢抓紧,好似渗出些许难堪又厚重的情绪来。
蔚明真抬头看了一眼敞开的风外景色,枯叶凋零,伶仃冷情。
蔚明真记得,这院子之前是被搁置下来的,位置偏后,离正堂较远,没什么人住,等同废弃。先前她在卫家时,本打算将这院子修葺一番做客房,谁想,如今却被用作新房。
大概是整理得太过匆忙,除了这间屋里头清扫过还显得干净些,外头草丛都长到半身高了,都没人裁剪过,可见卫老夫人有多着急了。
不过碍于她的身份,便象征性弄到这僻静小院来,意思到了就成。
蔚明真想着,分明这等凄凉,她却心境平和。
她上辈子被卫彦明媒正娶从正门入,而这辈子被遮遮掩掩嫁给卫珩冲喜,这两世起点天差地别,可蔚明真竟然有点庆幸。
若重头再来的对象是卫彦,蔚明真怕她真的会忍不住……
要么提起刀了结卫彦,要不提起刀了结自己。
比起面对卫珩,卫彦那张绝情鄙夷的脸孔,在梦魇里合着卫老夫人一起出现在她眼前时,才真如绞心般又痛又恨。
卫珩从外头回来时,见明真就坐在椅子上,神色淡静。
她像在想着什么。
可明真她……又能想什么呢?
卫珩两步跨作一步立刻迈过门槛,一会人就来到明真跟前。
蔚明真察觉到那风似的身影,收了思绪,抬头向卫珩:“你让下人去做膳食了?”
卫珩应道:“明真说饿了,那我肯定要先顾着你的胃。厨房里正在做了,我特意吩咐过,让他们手脚快些,一会就好了。”
蔚明真:“我之前有话没同你讲完。”
卫珩露出疑惑表情,蔚明真声音淡淡:“我本想说,我自己下厨,可你已头不回的去了。”
分明轻声细语的,甚至语调也柔柔和和,卫珩却心抖了抖。
卫珩忙道:“明真……你还受着伤。”
蔚明真:“无大碍了。”
卫珩猛力摇头:“这才过了一夜,怎么会无碍?明真,我晓得……你是不放心。”
蔚明真听到后半句,眼睛一定,盯住卫珩。
卫珩靠近她几分:“是我的人,不会有事。”
蔚明真微微挑眉,却没吱声。
卫珩见她沉默,面容淡静,分不出息怒,不由思忖道,明真可是恼他了?
可若是恼他,又是为何?
忽地,卫珩想起蔚明真刚才说的其中一句话。
卫珩立下就转过念头来,他忙和明真赔笑:“我晓得了……你是恼我擅作主张。我……我就是心急,我一听你说饿了……况且方才……”卫珩忽然住嘴。
他瞧见蔚明真的脸,正慢慢的,在这无声的气氛里,蹭上一些脂粉般的霞色。
卫珩闭上了嘴,蔚明真却抬眼来,目子好似染了一丝水濛濛的湿气,又夹着一抹转瞬即逝的恼恨,别过头,声音却冷着说:“你卫二郎做事,一向随心。没人拦得住。”
卫珩听她这一句话,字字都像是戳在他心尖肉上。
卫珩嘴角牵起一丝苦笑,是……他鲁莽,冲动,也对她爱慕,倾心,直至痴迷。
犯下的错他卫珩从不曾否认,就连这一刻明真说的,他也不愿辩解什么。
或许,卫珩是从蔚明真冷淡的脸色里觉出一丝味来了。
他以为是为明真好,但这种一味奉献的好,可是经过别人同意的?
“明真,我不会再……”
“这样的话,不必和我讲。”
卫珩话语被蔚明真截断,她视线没方才那般冷了,眼里透着一股劲:“卫珩,你只需遵守你对我的承诺。”
她直接了然,面目异常冷静。
卫珩注视着她,却觉得他是站在天边眺望她。
卫珩想,若明真能选择,怕死都不想再入卫家。
卫珩也庆幸,明真嫁的人……是他。
卫珩态度坚定:“明真……等我做到,我再与你说这些。”
蔚明真看向卫珩,目光凝定:“好,我等你做到。”
早膳做好端上来了。
那端了盘子上来的人先是左右张顾一番,才进屋里来。
瞧见卫珩笑了一笑,目光却不经意落在卫珩身边,这位新入门……据说是给二公子冲喜的孤女。
蔚明真察觉到他的目光,视线朝他看去,眼神略微思索。
“放下吧。”
卫珩声音响了一声。
“是,二公子,老奴退下了。”说着,将托盘上的菜依次在圆桌上摆放好后,人便收了托盘转身离去。
等他走出门口。
卫珩就拿起筷子来,衔了一块糖醋肉放入蔚明真面前的饭碗里。
卫珩冲她笑:“明真,这好吃。”
糖醋肉,娘很爱做。
她也很爱吃。
餐桌上的食物,蔚明真望了一圈,糖蒸酥酪,珍珠翡翠汤圆,玉米莲子羹,七巧点心,都是她爱吃的。
她口味其实不挑,但也有自己一份喜好。
而她的喜好,除了娘亲……她从未曾主动和谁提及过。
这些菜……绝非偶然。
蔚明真转过头,视线对准卫珩:“你调查过我的喜好?”
卫珩一听,脸上顿时显出几分伤心表情来:“明真……你这词儿用的,像是我偷摸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蔚明真秀眉一点点蹙起,不待她逼供,卫珩便举手自个全招认了。
“是我平常注意到的。”
平常注意?
蔚明真不信这鬼话,她看向卫珩的眼神仍布满怀疑。
卫珩便嗫嗫喏喏地张嘴:“家宴时,我会记住你吃过的菜。”
卫家自老太爷,老爷都去了后,卫老夫人便时常说,是妖魔作祟要祸害他们卫家。
而老夫人又不知哪里听来传言,办家宴可招来亡魂一道共享,并赐予福气,每隔三个月便固定一次家宴。
再加上一年之中那些不大不小的节日,老太爷与父亲的祭祀日,这些零零总总和一起,五年算下来也不少次共膳的机会了。
每回见她,对卫珩而言,就宛若小别胜新婚般。
可惜,明真断然不知他那邪思,若晓得卫珩每次回卫家都是以这种心态,怕更要躲远。
不过这会听到卫珩这略显心虚的话,蔚明真的眼神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她看了一会卫珩,卫珩也看着她。
互相瞧了会,蔚明真终是先败下阵来。
若比脸皮,这世上,他定无出其右。
蔚明真低头继续吃食,决心这顿饭吃罢不与此人说道一句。
卫珩本以为他说给明真听后会得到极不好的回馈,大抵是头前被她冷眼瞧惯了,忽然不再挨冷眼,竟还有点诧异。
二人独处的第一次共膳,就这般在蔚明真平静表情与卫珩揣着小欢喜的心情下安然渡过。
用过早膳,因卫老夫人说待她伤好再补上敬茶规矩,言下之意,是要放她两日空闲了。
但蔚明真不想真无所事事,蔚明真对卫珩说:“你可带我出府。”
卫珩一听,皱眉:“明真,你额头的伤还未痊愈。我明白你急切想要见你娘亲的心理,可是我之前……”
蔚明真摇头:“我不是要见娘亲,我是要你带我去找一个人。”
卫珩:“找人?”
蔚明真点头:“是。”
卫老夫人也好,卫彦也好,她身在卫家就好办。
可这桩事件里……还有一重要之人。
卫珩见明真神情冷凝,不由沉下了声:“是谁?”
蔚明真声音低低,像忆起些什么:“当初帮我送信之人……也曾是我的陪嫁丫鬟,素映。而那封回绝信,也是素映带回来给我的。”
她那封求助信,是托素映去送,是叫她亲手送到娘亲手里。
素映虽不是从小伴她到大,但自素映十岁起就伺候在她身侧,加上卫家五年,整整十年光阴。
蔚明真是真把素映当可信赖之人看待。
只可惜,如今想来……别人心里却不一定这么想。
卫珩听了,忽然想起来。
他之前遍寻不到明真时绝望孤寂,便时常去明真的坟墓看望她。
一日,他又去了。
那时坟还没被挖,他正飘过去时,忽瞅见一人影,在明真墓前哭哭啼啼。
正当卫珩想凑近瞧,人猛地起身来,转眼就跑没了影。
天太暗,卫珩就没瞧见。
但隐约从背影可分辨得出……是一女子。
如今想来……
卫珩忽道:“你那陪嫁丫鬟……我记得。”
卫珩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心里着急,想她心思细腻敏感,便又着急补充:“明真……我是真的——”
蔚明真忽张口道:“一辈子太长,我只求现在。”
卫珩:“明真……现在,现在我也会待你好。”
蔚明真轻轻摇头:“卫珩,你该晓得……我要的不是这个。”
平淡安逸的夫妻生活,曾经蔚明真也是这般怀着憧憬与希望,想要长长久久一辈子。
可惜了……
蔚明真眸中光芒微敛,继续注视卫珩:“方才你说,你绝不纳妾。可若是……我想要你纳妾呢?”
卫珩目光震诧,失声:“明真……你说什么……”他仿佛不确定,又再问了一遍,“你想要我纳妾?”
蔚明真声音平静:“是。”
卫珩晓得,蔚明真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种话。
从她刚才在祖母面前那番模样,卫珩心头隐隐一丝不安攒动。
明真,她有她的盘算。
卫珩冷静下来:“明真,你想要我做什么?”
蔚明真:“你若不纳妾,卫老夫人就会一直看不惯我。你该晓得……我这身份,在老夫人眼中是何等卑贱,与你难以匹配。”
卫珩声音艰难:“在我心中……”不待卫珩说完心里话,蔚明真就声音凉凉地掐断了他,“卫珩,你究竟是想帮我,还是不愿帮我?”
卫珩急急说:“我当然想帮你……可是明真,你说的法子……我办不到。”
蔚明真眼神冷漠:“为何?”
卫珩看着面前的明真,她的眸子像霜雪一般,透着沁骨的寒意。
在她眼里,他是有罪的。而他答应会帮她……她便理所当然利用自己。
都是理应的……他活该受罪。
可纳妾……
他想到明真当初嫁入卫家时提出的要求,绝不能纳妾。
卫珩当时便在场,听到这话时,再看她坚决冷静的表情,心头一震。
便是从那一刻起,卫珩就注意起蔚明真,他这位大嫂来。
明知不该,仍无法自控般一步步沉陷。
她而今为了复仇,连当初她的原则都能够放弃了吗?
卫珩想,他会帮她,就算要他把命交出来,卫珩也绝无二话。可他不想看到明真为了报复卫家,而失去她的本心。
卫珩深吸一口气,考虑周详后,才道:“你男人我……”
话才刚出,蔚明真就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瞅住卫珩。
卫珩顿时咳嗽一声,心想他不能这般孟浪自称,得按捺住才行,可别把明真吓坏。
卫珩继续:“我卫珩不是废物,只能用来做你的挡箭牌。明真,我既然承诺会帮你,就一定会竭尽全力。但纳妾的事……明真,希望你不要再提。我不会那样做。而且我晓得你想对付的人……卫家在明处,而暗处之人才最可怕。”
是,卫家看得见,而上辈子害她绝望的并非只有卫家,还有连调查都不愿调查,就这样抛弃了她的蔚家。
想起蔚家,蔚明真紧紧皱眉。
关于蔚家……在她被冤死这件事上,有太多蹊跷点。
例如,是谁模仿娘亲给她写的回绝信?
蔚明真总觉得……能模仿娘亲,并截下她信笺的人,必定是蔚家人,且在蔚家地位不轻。
而父亲与娘亲之间……蔚明真生前瞧得出,并不大好,甚至有些冷淡。
也许,是从父亲头次纳妾起,纳的礼部郎中的嫡次女柳眉。
娘亲因此同父亲吵开了,她小时就记着那一幕,又听娘的话,故此铁心要寻一不纳妾的男子。
只可惜,男人多半骨子里就喜好三妻四妾围绕身边。
一个看久了,便腻了,倦了,更厌了。
想到这,蔚明真眉心皱得更紧些。
之后父亲又纳了不少妾室,可这其中,唯柳姨娘生下一女,其余俱无子嗣所出。
柳姨娘人如其名,弱柳扶风般娇媚温柔,很得父亲宠爱。
她嫁入蔚家返亲时,柳姨娘在父亲身边端庄亭亭,姿态更似正房。
若说蔚家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卫珩的声音忽然在明真耳边响起:“明真,你可是想到什么了?”
卫珩见她秀眉紧蹙,陷入沉思,情绪也一点点绷紧,仿佛是想到些事的模样。
蔚明真抬头看一眼卫珩,心里思量着,关于蔚家情况,是否该和卫珩说。
卫珩……他是可信的吧?
蔚明真心想,不管怎样,她如今孤女身份,唯有卫珩能助她。况且卫珩名义还是她的夫君,蔚明真想了片刻,开口问:“先前被卫老夫人冤枉,我曾寄过一封信到蔚家,想求助父亲和娘亲。后来……蔚家却回了一封信。一封以娘亲亲笔所写的回绝信,至于信中内容,我不说你大概也知道。”
卫珩一听,心立刻提了起来,竟是这样……
明真那时,该多绝望?被最亲的人背叛,这种痛……
可卫珩转念一想,他那时魂魄离体,亲眼瞧见蔚夫人抱住明真尸身时那种痛不欲生的表情,蔚夫人绝不可能是写那封回绝信的人。可信上是蔚夫人亲笔字迹,而明真并不晓得蔚家那时是何情形,难道是误以为……
卫珩猛地攥紧拳头,心头生出一股浓浓恨意。
这背后主使者,竟如此狠毒,利用蔚夫人来伤害明真!
蔚明真表情淡然,声音里透着一丝凉:“要模仿娘亲笔迹,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娘亲少时学过书画,一手好字不易模仿。且娘亲并不与人结怨……若非要说,谁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