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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番外:半边生命(1)(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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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的安检系统和人口系统是互通的,在刷证的时候如果显示来访者是哨兵或向导,他们会被带到一旁的小屋子里,要求释放精神体进行验证。

    “我不进去,我就看看。”章晓说。

    警卫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

    章晓撒了个谎:“最近身体不好,精神体没办法凝成实体。”

    警卫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我知道,你这是肾虚啊,是这样的,是这样……”

    章晓:“嗯……”

    他正要转身离开,一个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人慢吞吞擦着他的肩走了过去。那人经过检测仪的时候,检测仪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他连忙递出身份证,章晓看到他的手上也戴着厚厚的手套。

    “口罩帽子摘了。”警卫说,“验一验血。”

    他拿出一根细针,脱了那人的手套飞快在他指头一扎,血珠冒出来的时候立刻往手上的试纸抹了一下。

    章晓看到了那个人的脸。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看到半丧尸化的人类。那个中年男人的脸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儿肌肉,皮肤全都皱起来了,紧紧地贴附着头骨。像是生过一场大病似的,他的皮肤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灰褐色,脸上都是一处处的斑纹,像一张干瘪混乱的纸。意识到章晓的目光,男人瞥了他一眼。男人的眼白血一样红,眼珠子不是黑色的,而是近似于白色的灰。

    “活不久了。”在章晓身边的医院警卫低声说,“眼珠子全白的时候,丧尸病毒就侵入大脑,救不回来了。”

    “……现在呢?”

    “他是来医院禁闭的。”警卫看上去十分八卦,“半丧尸化人类从登记那天开始就一直被监视嘛,他们要定期抽血检查血液里的病毒浓度,如果超标了就会被强制送过来。不过有的比较有人的良心,比如像这位,知道自己不行了,怕害了周围的人,所以就自己过来了。这种东西其实不死也没用了。”

    章晓心想,半丧尸化人类要追求人权,是有道理的。

    “我走了,谢谢啊。”章晓说。

    他知道这一趟自己是白来的,但那日应长河问起的时候,他突然十分想念自己的父母。

    他们出不了这个医院,而他也进不去。

    父母都是普通人,但他是一个向导——章晓心想,为什么这样罕见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成为特殊人群不是一件好事,纵使外表与普通人无异,但永远是不同的:普通人不会因为被喜欢的人拥抱,而产生终生无法消除、无法削弱的依赖和恋慕。

    章晓只听过映刻效应,当它真切地在自己身上发生时,他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抗拒它:它太恐怖了。

    高穹对他没有任何反应,但映刻效应将会永远地把他和高穹捆绑在一起,他将一生都因为高穹的跌宕而跌宕,因为高穹的喜乐而喜乐。一条只有死亡才是尽头的路,一条只能独自行走的路。章晓怕得睡不着,回到文管委上班也一直躲着高穹。他害怕一旦见到高穹,自己精神体的力量会不受控制地溢出。

    而他始终只想做个普通人,谈普通的恋爱,和虽然普通但很好的人相爱,过普通的日子。

    幸好引出的只是精神体的力量,不是完整的精神体。章晓宽慰自己:说明映刻效应对自己的影响还不至于太过严重。

    “警告你千万别碰,否则放蛇。”周沙走经保护域,看到高穹又在盯着架子上的珍品瞧,“还有,你的狼不能收起来吗?”

    高穹低头看着紧紧跟在自己身边的狼。

    本馆那边有两位哨兵的精神体也是狼,但是和他的这头长相有些不一样:它比普通的狼更大,更壮,但相对来说腿却要短一些,像是发育不良且惰于运动,变得身肥腿瘦。不过它的攻击性和野性比那两位哨兵的狼强,打起架来太高兴了,高穹也有些控制不住。和周沙比试的那一次,它差点就咬中了周沙树蝰的尾巴,这个举动直接激怒了树蝰,最后反而导致树蝰扎了它一口毒液。

    “不知道为什么,常常跑出来。”高穹说,“是我生了什么病吗?”

    文管委里只有他和周沙是哨兵,没别的人可问了。

    “不会有这么奇怪的病,你最近做了什么?”周沙问。

    高穹沉默地回忆。他并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每天慢吞吞上班,慢吞吞吃芹菜肉包子,慢吞吞干活,又慢吞吞下班。回到家里就研究周沙那本《哨兵通识》,沉迷于查英汉字典理解注释,连电视剧都不看了。

    他简单地跟周沙说明了自己无聊的生活。。

    周沙对高穹的回答不满意:“精神体老是跑出来,要不就是察觉到危险,要不就是太高兴了。”

    “没什么可高兴的,我不高兴。”高穹说。

    “是你的精神体高兴。你高兴它开心,它高兴你也会很放松,你别骗我,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周沙想了想,心中一动,“你跟章晓吵架啦?”

    “没吵啊。”高穹想了想,“我抱了他一下,他看起来倒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周沙一下就坐直了:“你抱了他?发生什么不寻常的现象没?”

    “哦,我知道这个,映刻效应。”高穹嘴角动了动,眉毛一耸,是个不明显的笑,“他精神体的力量被我引出来了。”

    周沙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笑什么?”高穹警惕起来,“为什么笑得这么怜悯?”

    “你真知道啥是映刻效应?”

    高穹直接把书里的那句话背了出来:“指哨兵或向导第一次被心仪者诱引出精神体力量或完整精神体的情况。怎么了?”

    周沙站起来,爽朗地拂了拂自己的长发:“哎呀……没想到你人高马大的,却是个傻瓜。”

    高穹脸一沉:“什么?”

    “对不起,你这病我帮不了。劝你一句,你要是不想办法把狼收起来,以后就别想跟章晓说话了。他怕这些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周沙蹦蹦跳跳地走了,看起来非常开心。

    高穹脸上平静,心里却完全是糊涂的,他听不懂周沙的话。

    但最后一句是明白的。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狼。那头灰白色的巨狼抬头注视他,嗷呜轻叫几声,抖了抖蓬松的皮毛。

    “回去吧。”高穹看了看时间,应长河说的“半天假“已经结束了,章晓应该回来了。

    这次那狼消失得很快,瞬间便化成朦胧的轻雾潜入高穹的身体中。

    章晓回到文管委已经是下午了。他出了电梯就遇到应长河,应长河一脸严肃地让他到办公室里,跟他谈话。

    在上午的例会中,周沙和原一苇反映了一件事。

    寻找紫砂桃形杯的工作仍在进行中,除了第一次有章晓参与之外,后面几次他都没有随行。不随行的时候他只需要调整自己的原型机和别人的量产机的数据,再启动陈氏仪让持有量产机的人进行空间迁跃就行。原一苇和周沙去出外勤的时候,章晓就在文管委里整理去年的工作资料以应对检查,然后在规定的时间内再次进入保护域,调整陈氏仪,把原一苇和周沙接回来。

    问题出在章晓调整数据的过程中。

    以前他瞬间就能完成数据调整的工作,但最近几次都花费了很长的时间。

    其中有一次,周沙和原一苇落地之后甚至发现实际落点距离他们的计划落点差了好几公里,正好落在一个集市上。

    万幸的是,章晓不随行的时候欧得利斯壁垒就会起作用,两人在人群中穿行,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章晓听完,冷汗都冒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应长河抬手止住了他的道歉:“这情况其实挺常见,陈宜刚开始接手陈氏仪工作的时候还调错过时间,提前了好几年,后来慢慢熟练了就好了。但是章晓,我觉得你和他的情况有点儿不一样。你知道你为什么调不好吗?”

    “知道。”章晓低声说。

    他心情不好,情绪不高,而且每次周沙和原一苇进入保护域准备出勤,高穹也要进来掺一脚。他虽然只是站在一旁看,但章晓一旦意识到他在旁边,就会稳定不下来,生怕一不小心自己的精神体力量又再次溢出。

    “我还需要很多练习,我会跟师姐说,让她帮帮我,我们俩可以一起做迁跃的练习。”

    应长河问:“为什么不跟高穹练习啊?”

    “……是你让我别跟他来往的。”

    应长河头疼了。他沉思片刻,十分活泼地问:“今天和秦夜时约会感觉怎样?高兴吗?”

    章晓冷淡地回答:“他放了我鸽子,没去。”

    应长河:“……”

    长叹一声后,他起身在办公室里绕圈圈。脸盆架上的水仙开得越来越多了,屋子里简直香得让人要晕过去。

    “好吧,我答应你。”应长河说,“我把你和高穹编到一起,就跟周沙和原一苇一样,是一个固定的搭配。高兴吗?”

    章晓:“……不,不知道。”

    他的脸有点儿热。心里头雀跃了片刻之后,他想到了高穹的想法:“不过他不喜欢和我搭档出勤。而且秦夜时那边……”

    “不喜欢也得喜欢。”应长河大手一挥,“秦夜时不要管了,这是工作。你把他叫过来,我跟他谈。”

    参与实验的研究人员震惊地发现,他们并不能触碰一周前的任何东西。通过迁跃回到过去的人,就像是一个时间线上的异类,他无法融入时间之中,因而无法接触时间线上的任何东西。

    陈正和团队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一个曾经被提出,但从未被论证成功的假说,它来自瑞典物理学家欧得利斯某次异想天开的讲话。

    在那场发布会上,作为特邀嘉宾上台的欧得利斯喝了许多酒。醉醺醺地说了一通开场白之后,他对现场的参会者说了一大堆话:“如果我们的世界里,此时此刻有来自未来的时间旅行者,很遗憾,我们必定看不到他,他也必定无法接触我们。因为已经过去的时间是无法被篡改的。如果一件事情发生了,那么它就固定了,永远、永远不可能更改。我们可怜的、兴致勃勃的旅行者,从未来降临此地。欢迎您——您能听到我的话,您是一个旁观者,但我们将永远不会面对面,永远不会交流。没有什么该死的先祖悖论,宇宙自爆炸之日起就不停走向死亡。它无法倒回过去,生活在宇宙空间里的所有人,我们所有人,也是一样。”

    这是“已经固定”的时间和“正在进行”的时间之间,无法跨越的壁垒。

    结束会议之后的欧得利斯因为酒精中毒被紧急送进了医院,他的这段话被记者记录下来,发表在一个讽刺专栏上,并且配上了一幅可笑的插图。

    欧得利斯是一名酗酒的物理学家,这个被称为“欧得利斯壁垒”的假说被许多人看到了,但没有人当真。直到陈氏仪进行第一次试验迁跃之前,陈正和甚至没有想起一丁点儿和欧得利斯壁垒相关的任何事情。

    它无法验证,因而毫不可信。

    但只有它能解释空间迁跃之后的一切事情。

    每一个使用陈氏仪的人都必须了解欧得利斯壁垒。但由于最近培训教材重新进行了修订,新的还没到,旧的又全被周沙碎纸之后卖掉换文管委购买日用品的钱了,因而章晓对它还没有丝毫了解。

    应长河听了高穹的报告,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有两百个那么大。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招回来的这个向导居然能推翻一个科学理论。

    虽然这个理论是带着浓烈酒气的。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高穹意识到这个消息对应长河来说无异于一个2000TNT当量的战术核武。他恰好也没了讲话的兴致,于是闭紧了嘴巴不出声。

    “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来。”应长河终于开口,“《吉祥胡同笔记》的相关线索我已经交到本馆,高穹,最后一次申明,你不能插手,如果你再去骚扰袁悦,我会正式考虑辞退你。”

    “……我不是骚扰他,是因为修复小组里,我只认识他。”高穹说。

    “随便。你说什么都可以,但绝对不能再插手,明白了么?”

    高穹咬咬牙,潦草地点了点头。

    “把原一苇他们叫过来。”应长河缓慢地摩挲着自己的光头,“章晓也要,我要给你们上一上欧得利斯壁垒的课。”

    对章晓和高穹来说,这一天都过得异常的漫长。

    章晓第一次听说欧得利斯壁垒,也是头一次明白当时自己碰到柿子时,为什么高穹看他的眼神会那么奇怪。

    那是一种掺杂了震惊、困惑、抵触,又带着一些不信任的目光。

    在应长河的要求下,原一苇、周沙、高穹和章晓都承诺绝对不将这件事说出去,这是文管委内部的秘密。应长河之后会带章晓回母校去找他的导师,研究一下这个问题的原因,但在有结论之前,所有人都必须守口如瓶。

    因为陈宜事件,文管委被危机办盯得很紧,应长河的意思大家都明白:章晓很特殊,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他会立刻成为危机办的目标。

    高穹提出的建议没有被采纳,又被应长河严厉警告,满脸不耐烦。当日章晓给他的一百块罚款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三十块。散会之后原一苇和周沙出发到危机办开会,应长河继续给章晓开小灶讲解欧得利斯壁垒和先祖悖论,他无处可去,只好翻出新的任务派遣表,开始查资料。

    他的下一次任务地点和时间都已经标出来了,这次要找的是一个明代的紫砂桃形杯(*)。这杯子造型十分精巧,是有名的饮器,高穹拿着那手绘的图像看个不停。

    他很喜欢看这些文物,从照片上想象它们的触感,冒着被罚款的危险也要碰一碰它们。

    这在他过去的生活里,是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打算早退的时候,恰好章晓也上完课出来了。他看上去有些失落,有些憔悴,远远瞥见高穹坐在会议室里也没有反应,垂头丧气地转身走了。

    高穹捏捏兜里的三十块钱,正好够两个人在九哥奶茶里吃两份套餐。晚餐的套餐还送免费奶茶,很划算。

    他正要招呼章晓,章晓的手机响了。

    他闭上嘴,默默跟着章晓出门。

    章晓嗯嗯片刻,挂了电话,回头才发现高穹就在自己身后。他一蹦三丈远,连忙从包里掏出药瓶子吞个糖丸,才敢跟高穹面对面讲话:“顺路吗?一起走?”

    “你住哪里?”高穹问他,“坐地铁还是公交?”

    “清华小区。”章晓说,“你呢?”

    “不顺路,反方向。”高穹说,“请你吃个饭怎么样?有些事情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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