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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位从来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先生来说,一个未成年偶尔的反叛根本不值得他为之感到不满。他面不改色,对待她突然不太合时宜的回答采取了顺水推舟的态度,“年轻人有自己想做的事不是坏事,征十郎以前也说过想学医。”
“只要不太脱离现实,想做的事尽管去做就好。”轻描淡写地这么说的同时,他只淡淡地看了直纪一眼,而这一眼就让直纪背后发凉,“如果能上东大的话,以后和征十郎是校友,还能互相关照。”
财阀大人不会是吃人的怪兽,即使知道这一点,在对方面前谨慎的心情一时半会是改变不了的。
大概因为不是自家的孩子所以让她任性妄为也无所谓,征臣大人的态度让杉原夫人小小地吃了一惊,“征臣先生你这么纵容她还真是……”无语片刻,这位女社长也无奈地在表面上妥协:“随你怎样,我也说过你不是小孩了,自己的事自己要做好打算。”
原本说要当医生就是没经过大脑思考的冲动结果,最近心情很乱,恋情基本告吹,对进入大学之后的人生感到迷茫,加上突然说要举行结婚仪式的打击,她才突然口无遮拦地说了自己都没想清楚的话。
这个时候突然让她去学医,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开始。
于是虽然有点糗,她还是不得不在长辈的威严下低了头,“对不起,说了不负责任的话。那件事我会再仔细考虑的。”
进入大学,进入社会和结婚是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个转折点,在这样关键的时间对自己的未来迷茫很稀松平常。或许因为自己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即使对她的表现不太满意,杉原夫人还是很快翻过了这一页。
但杉原直纪却没有能够立刻从迷茫中打起精神来。
恋情方面的不如意和近来天气的阴晴不定也可能是导致她状态不佳的原因之一。
一顿压抑、席间又几次冷场的晚宴结束后,她拒绝坐上封闭的豪华车。
她十分需要散心来缓解自己有些糟糕的心情。
她站在车门前,对已经坐了进去的妈妈和征臣大人一个大鞠躬,“我想自己散散步,之后我会自己回去的,请不用管我了。”
这么说了之后,越过车门,她明显看见妈妈的脸色变得有点冷。
今天实在不是顺遂的一天,可能一开始决定两家出来一起过圣诞节就是错的。
因为妈妈是传统派,所以以前的圣诞节,都是和爸爸一家一起过的。
这个季节的纽约也很冷,但她会和爸爸和弟弟,还有爸爸好客又热情的美国人妻子一起坐在壁炉前面吃巧克力豆曲奇。去年这个时候弟弟还连话都说不清楚,但他已经会把万圣节攒下来的糖果留到圣诞节,然后分给这个一年只见几次面的姐姐。
她没有特别怀念以前的日子,只是感叹短短的几个月,她的生活竟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深吸一口气,她踩着高跟鞋向后退了两步,朝着车里欠身道歉,之后对为她拉开车门的赤司说:“你也上车吧。我自己可以的。”
上野区的治安确实很好,但在通勤量巨大的圣诞节夜晚,一个衣着单薄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独自在街上游荡,真是怎么都不能让人安心。
他望着她,那种眼神不太好说,像是用敏锐的洞察力分析场上的对手,当然,或许在篮球比赛的时候能起到作用。而少女的心思是没办法用这样的分析看透的。
她同样回望他。
今天的赤司征十郎有点寡言,或者说他一贯寡言,只是今天连和她的眼神交流都特别少。
和她不一样,赤司应该不是在餐桌上临时知道马上要举行结婚仪式这件事的,多少有了心理准备,他的心情倒也不见得比她轻松多少。
这份沉重中也可能夹杂着其他乱七八糟的担忧。
在三秒钟内涵复杂的对视之后,赤司退让了。
他在外面关上车门,弯下身对车里的杉原夫人说:“我会照顾她,把她送回家的。请放心。”
这份不需要大人张口要求的体贴自然博得了杉原夫人的赞许,“那就拜托征十郎君了。辛苦你了。”
他不再多言,点头致意。
直到黑色的车转弯行驶上主道随后湮没在来往的车流中,他才终于转过身,问:“你要去哪儿?”
她没有制定目的地,本想随便溜达一阵吹吹风,但显然是室内的热空调误导了她,让她对十二月底东京的温度产生了错觉。冷空气不断抚摸着她的裙摆,围绕在她暴露在外的膝盖打转,让她以为彻底恢复了的受伤左腿又忽然开始阵阵刺痛了起来。
她跺了跺脚,抬头瞥了一眼远处商厦的巨屏广告,然后突发奇想:“我们去六本木吧。”
·
算起来,他们已经又有几周没见过面了。
之前好不容易熟络了,之后却因为考试和放假而各忙各的,用聚少离多来形容也不过分;加上在如此尴尬的场合下见面,现在虽然只剩下他们俩,但气氛还是很难立刻在低温中火热起来。
在她寒暄和对赤司的仗义陪伴表示感谢,而赤司冷静地说了「不客气」之后,他们就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夜间的出租车价格出奇地昂贵,在拥堵的路口也根本叫不到,所以他们最后还是选择了电车。
街上满是牵手挽着胳膊的年轻情侣快步走过,偶尔也有成群结队的年轻人联谊小组和气氛融洽的一家人,大家小声说着有趣的话题,似乎每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都是愉快的。
站台上人员拥挤嘈杂,那份笑声又被放大了无数倍,几乎要遮盖掉播放列车信息的广播声。
杉原直纪左右张望一圈,这些人似乎都要去六本木的。那个原本只吸引潮人的酒吧街因为一部电影的热映而吸引了无数前去展望台看星星的人。
电车车厢里,她更是看见了故意穿上电影中男女主角制服的中学生情侣。
她真是完全不想看到那种黏糊糊的画面。
周围又拥挤得不行,好像周一的早高峰,每个人胸贴胸地站着,快要被压成沙丁鱼罐头。她被卡在门边的一个角落,想要移开目光却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只要她从目视的正前方移开眼睛,她能看见的就只剩下赤司的肩膀了。
她必须承认在溜肩已然快要成为国民属性的日本,赤司哪怕只是肩膀这一部分都很挺拔好看。
她穿了高跟鞋,所以身高差不是很萌,不过从她的角度却恰好能看见他被风吹得泛红的脖颈和耳根。哪怕只是这些小细节,都精致得无可挑剔。
她的眼光很直接,所以在转眼之间,赤司就注意到了她。
尽管身边挤满了人,大家窃窃私语的声音和电车行驶在轨道上的嘈杂声足够让耳膜震颤,他还是尽可能遵守公德压低了声音,侧过头嘴唇几乎贴上了杉原直纪的耳朵,问道:“怎么了?”
这可……
要如何回答是好。
总不能说觉得你的肩膀和耳朵很好看所以不小心多看了两眼,这太不矜持了,她说不出口。
因为无言以对,她的耳朵也倏地跟着红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电车忽然加速,车厢猛地一震——整个拥挤的人群都跟着惯性的方向摇晃起来。这还不够,紧跟着列车又毫无征兆地瞬间颠簸。
踩着高跟鞋的脚站不稳,并且好像整个车厢都在朝她的方向倾斜,她忍不住短促地尖叫了一声,身体猛地向后砸去。
她的后背已经贴上了车厢的金属表面,然而在她预感自己的脑袋也马上要和车门进行亲密接触的瞬间,一只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后脑勺。
她就这么瞪着眼睛,一动都不敢动。
之前的一个小加速带来的余韵未停,车厢里的乘客们仍然在骚动,有人小声埋怨着移动身体,引得周围的人也不得不随之改变位置,好像一片漾开的人形波浪,有谁不注意从背后推了一下赤司,让他身体一歪,肩膀紧贴着靠上了直纪的鼻尖,一股冷冷的气息瞬间灌入她的鼻腔。
喷香水那种不符合高中生身份的事,她深信只有黄濑做得出来。
赤司身上的味道,就是东京的夜风的气味。
起初是平淡的,有点冰,然后就渐渐地暖起来,好像带上了谁的温度。
这次已经不光是耳朵红了,她觉得自己的脸颊也升了温。好在距离太近,赤司这个时候低头只能看到她的头顶。
等推了赤司的人转过身道歉并且往外挪了挪给他们让出一块位置,赤司退回去,重新和她拉开距离时,她敏捷地低下头,没有暴露自己的心情。
“撞到你了吗?”他问。
“诶……碰到鼻子了,有点酸。”
“抱歉。”听到不走心道歉的同时,她又听到了似曾相识的,憋笑的声音。
她不敢抬头和他对峙,只能心里默念一句「岂有此理」。
在六本木车站,开门的一刹那,不需要她用自己的双脚行走一般,来自背后的推力就把她送出了电车。不管秩序再怎么良好,汹涌的人流量还是挤得人站不住脚跟。
后面的人挤着前面出去,迎面而来等着上车的人又形成一堵人墙。
她在出车门的瞬间迷失了方向,垫着脚只能看见头顶闪亮的出口指示牌。
想要回头寻找被冲散的赤司,却发现自己早就已经被推进了一片乌糟糟的人群,看不见来往的人的脸,好像眼前被打了马赛克,所见之处全是幻影。
半分钟后下车的人流陆续离开电车,上车的人开始鱼贯而入。继续在原地站着恐怕要有被推回车上的危险,她只能暂时放弃找到失散的伙伴的念头,跟着指示牌的方向和人群往出口外面走。
离开餐厅时那股淡淡的小忧伤已经完全被人群冲散了,她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
去什么六本木,她此时回家的念头比什么都要强烈。
通往上层的楼梯和电梯也被沾满了,每一步都举步维艰。
外面的空气是凉的,然而等她花了十分钟终于走出车站的那一刻,除了挤得头脑发晕,她甚至还出了点汗。
浑身上下都在运动后燥热起来,吹过光、裸的小腿的风好像也不能让她觉得冷了。
给自己找了个不会被来回推搡的视角高地,她垫着脚寻找赤司。
他的身高和发色在离开了篮球部以外的普通人群中算得上十分醒目,即便如此,她愣是瞪大眼睛看遍周围站定的路人,都没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直到有人从侧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迅速回头,速度超越了她的反应速度上限,果然看到了那张脸。
“你是走到哪里去了啊,就这一个出口还会走丢——”
她等得又急又慌,于是在见到人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抱怨几句,然而,话还没说完,突然递到她面前的一个纸袋就堵住了她即将要发牢骚的嘴。
“这是?”
“鲷鱼烧。”他说,侧身指了指身后的摊位,“你不是说想吃这个吗。”
“我什么时候说……诶?我说了?”记忆力优秀一直是她自满的点之一,本来想说绝对没说过这种话,然而她的脑袋瓜里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某天的那个下午。
“你竟然还记得!”明明我自己已经忘了。
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新鲜出炉的鲷鱼烧隔着纸袋把她的手心焐得暖暖的。她吸吸鼻子,一时无语,之后又突然笑起来,“吃过晚饭怎么可能还吃得下零食啊。”
“那还给我。”
见赤司伸出手,她立刻双手把纸袋子捂住,低下头放在底子下面用力闻了闻,红豆的香甜味道让人心情愉悦到不行。她抬起头,眼睛眯成一道缝,“谢谢。”
·
甜食不能一边走一边迎着风吃,前往展望台路途遥远且一路上全是人,所以本来也没有对那里有特别的情结的两个人干脆在路边找了个花坛边上坐下。
来往的人于是都变成了风景。
路边的星星并不比展望台的灯光组成的星空逊色,仰起头,天空宛如一块柔软而漫无边际的天鹅绒,满布的星星像是撒在上面的碎钻。
地面上高楼广厦的灯光灼人,与星光交相辉映,一时间分不清究竟哪些存在于这个空间,哪些又漂浮在虚无的天际。
鲷鱼烧很好吃。味道和铜锣烧红豆饼也没什么不一样,但就是很好吃。
红豆馅还是热热的,一口咬下去,从里面冒出来的热气就瞬间扑上脸,在她的脸颊上笼上一层薄薄的甜雾。
赤司的厚外套披在她身上,也很温暖。
尽管赤司声称自己不觉得冷,但她一开始也是严厉拒绝借用他的外套的。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向来不喜欢勉强的赤司这次很坚持:“我和你妈妈承诺了照顾你的。”也许这一个理由就够分量了,他把外套塞给她,“我没关系,我没觉得冷。”
什么嘛,那怎么可能。
一看就知道完全是在逞强。
但当她不信邪地握上赤司的手心,惊讶地发现他的体温比自己的高不少,而那个人斜睨自己的眼神里也写着「看吧」,她才稍微放下心,感谢他的细心,同时暂时征用了那件外套。
“你确实是个好哥哥。”咬在嘴里的鲷鱼烧让她的腮帮子鼓起来一块,放在平时她是不可能这么做的,如果被妈妈看见了更是很可能少不了要挨一顿教训,但是因为现在只有赤司征十郎一个人,所以没关系。
她倾斜过身体往他那边靠了靠,手肘碰碰他的胳膊:“以后再这么说就不是开玩笑的了吧,真的是哥哥了。”
刚轻松了一下的气氛,瞬间又沉重了。
他没有否认,只是突发感想:“和哥哥来这种场合,还真是有种莫名的诡异。”
“没办法啊,黄濑君那边,我已经放弃了。”如果说最先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觉得难过,那到现在她的心理应该只剩下无奈了。“不如说不放弃也不行吧,那个人因为想转型所以参加了什么节目,最近在网络上很受欢迎,出现在身边的少女后援团数量忽然增加了一倍不止。以前只是模特也就罢了,我可是没有勇气和偶像谈恋爱的。”
她耸耸肩,又咬了一大口鲷鱼烧,说话的声音也囫囵起来:“嘛,总结我这半年,除了稀里糊涂地拿了庆应义塾的录取信,其他的只剩下失败了吧。”
“拿到庆应的录取信又不是件容易的事。”似乎对杉原直纪小看了庆大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或者只是单纯地想安慰她。果然,他停顿一下:“你已经做得不错了。”
她又对他眯起眼睛,笑得暖洋洋的。
“征十郎?”她用软得出奇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他看着她:“嗯?”
“我忽然有个想法,虽然有点冒昧,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
她咬了下嘴唇,仿佛经过了短暂的深思熟虑。
然后,她慢慢出了声:“我想……回美国去。”她偏着脑袋,眨了眨眼睛:“你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