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在医院呢?”
“在呐!说是没人领”
“也是苦的咧”
“可不,还害得我们没活干,也是造孽”
“那怎么着的?就一直放医院啊?”
“不知道,总不会一直都没人领吧...”
“你管这闲事干嘛?都快吃不上饭了!”
电话那头叮叮当当声音嘈杂,等了一会才有人说话,肖乘默不作声拿着手机走出去。
张兰问:“吃饭了不?”
“吃了”肖乘走到一个小土堆面前停下问:“你们呢?”
“吃了,刚收拾完”说完又加一句:“他是吃什么吐什么”
“...哦”肖乘低声应了一声。
张兰又问肖乘的近况,肖乘说:“都好”
张兰忽然叹了口气说:“也是家里拖累了你”说完又恨恨的骂道:“都怪那个老不死的!”
肖乘说:“没有”
那边就没了声音,一会就传来隐约的啜泣声。
肖乘不擅长安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说:“妈,我挺好的...都挺好”
“那过年回来不?”
肖乘停顿了一会说:“看看吧”
张兰不再多说什么闲聊了几句老家的琐事就挂断了电话。
在原地愣了一会肖乘就回了宿舍想着收拾一下出去做兼职,要出来的时候被一夜未归的刘皓拦住。
刘皓个头不高,长得瘦小,蔫巴巴的站在肖乘面前看起来就像个认错的孩子。
“乘哥”刘皓仰头叫住肖乘。
大概是缺少睡眠,刘皓眼皮底下青黑一片,嘴唇苍白干裂,两边的脸颊有着暗红色的冻伤。
“你说咱们怎么办?”
肖乘淡淡的说:“等等看吧”
刘皓像是快哭的一样:“我老娘还等我赚钱回家呢,现在......”
当年十几岁的年纪只身来到北京打工,不知道时间太短还是太快,还没来得及做梦就被现实叫醒。
其实他们害怕的不是失业,而是害怕自身对于这座城市的渺小和一无所知。
路途坎坷,生存不易,未来种种变数,常年的倚赖猛然被抽走,心中的恐慌不是外人能体会的。
肖乘伸出手摸摸刘皓凌乱的头发,想着安慰几句但又说不出话,最后只能问:“吃饭了吗?”
刘皓摇摇头。
“去吃饭”
刘皓还是摇头。
肖乘从兜里拿出二十块钱放进刘皓手里说:“先去吃饭”
刘皓固执地推回去紧紧低着头,下巴紧绷着,眼泪终于忍不住大朵的掉下来哽咽地说:“乘哥......”
肖乘不勉强他,把钱收回去说:“先去吃饭,我出去了”
刘皓突然抬起头大声质问:“你是不是想把刘申领回来?”
肖乘点头:“嗯”。
刘皓却突然哭着暴躁起来:“他凭什么!?全怪他!你就不怨他?我他妈恨死他了!”
肖乘不说话,等刘皓发泄完平静下来看着刘皓说:“你也不恨他”
相处多少年,刘皓当年和肖乘一样都是刘申介绍进来的,不管过了多少年这恩情谁都记得。
刘皓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偏过头嘴硬:“我恨,恨死了!谁他妈让他跟傻逼似的...”
话说到半截就蹲下身像孩子一样捂住脸痛哭。
当初说好了要赚大钱,说好了以后今年春节回不去还聚一块去大明楼搓一顿好的,说的好好地,但是现在连实现的机会都没有了。
像是昨天才对他笑着给他擦冻疮膏的人,再一转眼就这么没了。
“傻逼!骗子!骗子!”
一直围观看的男人们也低下头。
肖乘没再说话,转身离开工地。
刘申是工地的老师傅了,肖乘也不知道他干了多少年,当年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听得大家叫刘申“刘师傅”
刘申这人也和肖乘一样,话不多,只会埋头干,肖乘刚进工地时难免受点欺负,刘申明里暗里也帮助肖乘不少。
小事太多,可肖乘全都记着。
刘申现在躺在医院没人领,也不是大家不想领,其实都想,都是乡下来的汉子们,没那么多计较,原本也说过要凑钱给刘申入葬,可现在的事一团糟,自身都难保,谁也不再去提这事了。
可肖乘不能不管,他一个人,也要把刘申从那冰冷冷的太平间领出来。
**
深夜她醒来,母亲坐床边正看着她,眼神悲戚怜悯。
姜瑜伸出手臂要抱紧她:“妈妈...”
房间里寂静,窗帘紧闭,姜瑜不知道是否天亮,只有一盏小小的台灯,昏黄灯光隐约照亮她的面庞。
她没有化妆,面色憔悴,眼角通红一直有眼泪流出来,簌簌滴落在姜瑜的手背上。
她哭着笑,对姜瑜说:“小瑜,我和你爸爸要走啦”
姜瑜睡意昏沉,睁不开眼迷蒙的问:“去哪儿?”
她眼泪大朵掉下来说:“去...去很远的地方呢”
“带我去吗?”
“带不走的”
“为什么?”
她切切抚摸姜瑜的头,泣不成声:“太远啦,妈妈舍不得小瑜受苦”
姜瑜嗡声说:“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唔...”她偏头想了想突然剧烈哽咽起来:“妈妈也不知道...”
姜瑜终于察觉异常开始恐慌,要求说:“我也要去,带上我!”
她崩溃的摇头,眼泪急切的下落:“带不走的...带不走的!妈妈舍不得!”说完突然用力抓住姜瑜肩膀,神经质的看着姜瑜
说:“姜瑜,听着,以后谁的话都不要相信,尤其是男人的话!只靠自己,只能靠自己!”说到半截又脆弱起来开始哭:“别像妈妈这样...”
姜瑜被她抓的很痛,半个身子几乎都要被从床上拽起来,看着她神经质的自言自语害怕得颤抖。
八岁的孩子,不懂得世间生死离别的痛苦,心里浑然天真懵懂无知,这一场深夜里的独自告别带来的痛楚和煎熬实在后来绵长岁月中不断释放和堆砌而成的,随着岁月发酵,生长,越发强大和沉重。
像是噩梦一般时刻缠绕在冗长时光里。
镜头转换,她又看到自己小小的身影,仿佛自己仍是在闷热夏天伫立在玻璃窗边的孩子,周围有连片湖泊,湖水清澈见底,一阵热风吹过,淡粉色荷花随风摇摆,姜瑜回头看,身后的母亲却突然不见,远处的父亲和那个女人也不见了。偌大的茶社只剩下她一个人,姜瑜惊慌寻找,却看到脚边的湖水开始变红,深红像血,荷花迅速衰败,一路枯萎最后化成烂泥,花香腐烂浓郁混着血腥味道直冲脑门——
姜瑜猛地睁开眼,捂住嘴跌跌撞撞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边上剧烈呕吐。
吐到最后什么的都吐不出来,姜瑜虚脱仰靠在墙根,眼角泪水无知无觉滑下。
这个梦又来了,这个一直重复噩梦又来了。
姜瑜母亲死后,姜凯东身体状况急剧下降,外祖母把姜瑜接过去照料,她中年丧夫晚年失女,一生孤寂无人可说,这些都和姜凯东都有离不开的联系,她对姜凯东恨之入骨,对于姜瑜也难能有真切疼爱,而是对女儿的怀念和怜悯更多。
两人相处气氛压抑沉郁,姜瑜从不惹她生气,她也很少责难姜瑜,时常看着姜瑜发呆,继而开始流泪。
相处三年,姜瑜对她没有深重感情也没有对长辈的依赖,后来她去世,在姜瑜十二岁的时候,姜瑜在餐桌上等她准备好早饭,她就在厨房,转身要拿一颗鸡蛋时突然抽搐,直挺着身体倒下,头部磕在门槛瞬间就溢出大片血液。
姜瑜走到她跟前呆滞的看了一会后知后觉跑去打电话,脑子停止思考,一片空白,什么数字都想不起,扔下电话跑出去大声呼救,邻居们闻声赶过来拨打120,姜瑜坐在沙发上看着一群群穿白大褂的人把外祖母抬走。
这是最后一面,也是一场来不及没有征兆的离别。
姜瑜平静的参加完葬礼回到姜家,又一个亲人去世,可姜瑜心里是空缺大于难过,她再难有像八岁那年与母亲告别时的心痛和恐惧了。
她内心深处对于情感的感知和触动从八岁那年的深夜里就开始缓慢变异,甚至停止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