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不同往日,这一次的庆功宴, 是布政使常德寿一力张罗的。云南官员, 无论远近皆争先而来, 邻省督府也纷纷派人道贺, 就连岳钟琪也命人备了贺礼。
宴席当晚, 头一个来的就是郝玉麟, 听说他派兵封了附近街道, 就是不许别人抢了先,进了大堂,二话不说一把抓住鄂尔泰的手:“贤弟,毅庵贤弟!你我神交已久, 上次错过了, 今日一见, 真是,‘有匪君子, 终不可谖兮’。”
张夫子呛了茶。
贺客络绎而至。杨名时来的时候, 脸色十分难看,刚才官轿行至一半, 路上竟有官兵围堵, 说是先让提督郝大人的官轿通过。
席间,最活跃的莫过郝玉麟,酒过三巡,就亮出了硕大一块墨翠,那尺寸质地足以艳惊四座,众人还未回魂,他便紧接着高声朗诵了一首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还生怕别人听不懂,念第一句,从鄂尔泰面前拿一个甜瓜放在自己面前,又将那墨翠在他面前虚点一下,念第二句,从他面前拿一个桃子过来,再将墨翠虚点一下……以此类推。
在座都笑得喘不过气。就算有几个跟郝玉麟一样的老粗,真心觉不出什么好笑,也被周围前仰后合的氛围带动起来。
真正笑不出的,唯杨名时一人。
郝玉麟虎目一瞪:“笑什么?咱们是哥儿两好,圣上就是不下旨,也是不分彼此。”
他行伍出身,认字不多,可是官越做越大,觉得有必要开始附庸风雅,又非常好面子,不屑求教,于是自己翻书。听闻诗经比较通俗,翻到一页,看到‘君子’二字,准没错了,又看到后面的‘谖’,这个字在哪个王府的一副对联上见过,当时不认识,后来悄悄查了,知道是忘记的意思,哦,‘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不就是有个君子,一见难忘么?至于其中蕴含的少女怀春之意,是丝毫也没看出来。他心里头的女人思春,是花街柳巷里常唱的‘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o(╯□╰)o这个真不是作者编的,摘自某传统下流小调)。既然翻到了诗经,就干脆一事不求两家,后面又找到一首,非常好,他有玉,瓜果梨桃席间必备,真是入情入境。
那块墨翠吗,鄂尔泰却没有笑纳,这次的理由居然是——
太小了。
须知缅翠本已珍贵,墨翠更是缅翠中最稀有的,往往百万颗玉石中方得一颗玉矿。在座各位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心说巡抚大人也太不识货,当墨翠是磨石,还成斤论不成?
鄂尔泰笑道:“诸位不要误会,鄂某自知墨翠昂贵,不是自用,乃是为今岁圣寿采办。”
有人便问:“难道圣心雅好墨翠?”
“诸位远在边陲,未朝新君,故而有所不知,据在下所察,当今皇上偏好黑色。”
“皇上,不是该偏好黄色么?”
“黄色固然贵重,但当今天子喜好,又别有不同。比如说,圣上曾屡次下旨内务府,御制黑底白梅珐琅鼻烟壶、黑釉金彩云龙纹高足杯、黑漆描金百寿字碗,皇上日常所穿,多是黑底金龙蟒袍,就连御用的眼镜,都是茶晶的居多。诸位在京中自有故旧,一问便知。”
众人这才哦了一声。
鄂尔泰道:“云南盛产翡翠,墨翠是缅翠中的极品,黑色,又恰称圣心,所以在下打算在云南境内采办墨翠矿,于圣寿之际,进献皇上。”
“大人真是周到!”
众人议论纷纷,合计着有什么门路多筹些墨翠献宝。
郝玉麟当下也不理众人,端起满满斟了一杯的酒:“来来来,愚兄敬贤弟一杯,礼可以不收,酒,不能推辞。”
鄂尔泰站起身:“鄂某不惯饮酒。”
郝玉麟僵在那里,很不自在。
张允随忙站了起来,笑道:“鄂大人不善饮,圣上,也曾效仿那孙皓冯曜,每每宣召时,就是以茶代酒,喏,就是这普洱茶了。”
副将凑到郝玉麟耳边,简要地说了说孙皓是吴国一位君主,好饮,但为了一位不好酒的大臣,便以茶代酒。
其实听不听得懂那典故也无所谓,郝玉麟是粗中带细,只一个‘圣上’,那意思便再清楚不过,皇上都不能勉强的,你为人臣的还要勉强么?
鄂尔泰道:“鄂某就以茶代酒,回敬郝大人。”
郝玉麟干笑了两声:“这寡妇难当,独酒难饮,我也喝茶好了,嗯——好茶好茶,还是喝茶好,喝茶好!”
“茶,当然好。”竟是一直没开口的杨名时,“所谓,‘利泽资山氓,辛勤助王赋’。”
所以说,最怕跟这些文官饮宴,真是伤透脑筋,郝玉麟听完副将耳语解释后皱了皱眉:“这个时候,杨大人怎么又提起茶税来了?”
“本督不过是忽发感慨,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偏偏想要废止,真是可惜啊可惜。”
众人都纳罕,议论纷纷:“废什么?茶税?”
杨名时道:“是本督适才词不达意,不是茶税,而是,茶叶的耗羡,是不是阿,鄂大人?”
早在适才杨名时一开口,鄂尔泰便已心中有数,果然他还是当众说了出来。
这下顿时犹如水沸腾——
“废掉茶耗?”
“那云南大小的官员,以后吃什么,喝什么?”
“拿什么去供冰炭两敬?”
“以后可是真的一清如茶喽。”
……
杨名时露出阴恻恻的笑,这个效果,他很满意:“诸位,诸位——”
终于勉强安静下来。
杨名时道:“诸位稍安勿躁,对于推行新政,鄂大人可谓是深谋远虑,想他必有万全之策。”
众人这下都想起,鄂尔泰早在任江苏布政使之时,便大力推行本朝新政,其中一项,就是耗羡归公。江浙一带广布朝廷耳目,督、抚都不敢抗拒圣意,所以新政得以畅行无阻,鄂尔泰还得了天下第一布政使的美誉,可是这里是云南,是天高皇帝远的西南荒甸,一切可就没那么容易。
沉默片刻后,按察使张谦先发难:“下官冒昧,敢问鄂大人,难道大人真的打算废掉茶耗,废掉云南大小官员这一年来辛辛苦苦的补贴银子么!”
张允随十分担忧,推行耗羡归公是一项惊天动地之举,之前必须计划周详,被杨名时当众道破,以后,恐怕困难重重了,起码眼下,一片太平声乐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见鄂尔泰不应,张谦将嗓子提高几分:“还请鄂大人直言相告!”
哈元生大怒,伸手按住剑把。
常德寿一直冷眼旁观,他布政使司主管的就是茶税,耗羡归公直指自己的藩司衙门,可是上有杨名时,下有云南各府州县,人人反对这项新政,他可犯不着跟如今炙手可热的巡抚大人针锋相对,何况这场庆功宴是他张罗的,要是闹得不欢而散,那是两面不讨好,当即道:“张大人喝醉了!鄂大人是云南父母官,哪有不体恤僚属的?只不过,酒席间向来是‘只谈风月’,何必说这些,扫了大伙雅兴呢。”
张谦这时也清醒了些,一甩袖子作罢了,其余人继续推杯换盏,重又热闹起来。
常德寿高声道:“诸位,为恭贺鄂大人,特意雇了个戏班子,以助酒兴。”
在座都是达官贵人,都是听惯好戏的,且经过刚才那一闹,有些提不起兴致来。
常德寿见没什么回音,也不在意,吩咐一声:“叫他们准备了。”
花厅门大开,原来那戏班子早就在院子里头了,开锣的引戏,自然是大加官。那蟒袍玉带的大面连番跳跃,很见功夫,可见喜联升班名不虚传,更有副末在一旁插科打诨,一连串道:“加官进爵、步步高升、福禄双至!”
旁人还好,杨名时脸色越来越难看,他鄂尔泰再加官进爵,那不就要顶了这云贵总督了么!
闹戏收场,常德寿道:“诸位,这头一场,不过是抛砖引玉,大伙儿热闹热闹,咱们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有人道:“唱来唱去,总不过是‘满床笏’、‘天官赐福’,难道常大人还有什么新鲜点子?”
常德寿笑道:“所谓,一样春风两样情,就算是同一出戏,唱的人不同,可就天差地别喽。”
众人七嘴八舌道:“喜联升班的台柱子不是鱼跃鸢么?”
“难道是江苏的左冠堂?”
“总不能从京城把刁郁金请来吧?”
常德寿道:“若说诸位点的几位,也都是各挡一面的,可是跟今晚上来的这位一比,可没人敢称角儿了。”说罢朝向鄂尔泰,“下官有幸请来凰栖桐,凰老板,为大人助兴。”
座中静了一下,立即又炸开锅。
“凰栖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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