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么骄傲,不肯露出对一个男子的过分在意。您看不出在下是女儿身,说明您对女人,其实也并没什么阅历。她不讲,但是,芳心暗喜。从那时候我便知道,她也喜欢着您。”
他想笑,乍起的欣喜又被沉痛的巨浪拍打下去,落下嘴角,柔情却又泛起,终归还是笑了,可也只一浮:“只有恨了。”他拿酒来喝干,“怕就只怕,连恨也没有了。”
“您,再没见她么?”
“我曾在这里,寻了四年。”
凰栖桐的惊讶是发自内心的:“四年?”
“每天夜里合上眼,我都在想,说不定明天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天又一天,就像您说的,每天都想着同一个人,同一桩事,今天和明天也没什么差别。四年,转眼也就过去了。”
“人在世上,就一定有迹可循,尤其那样的出类拔萃。您始终寻不到,有没有想过,或许……或许……”
鄂尔泰的心剧烈一缩:“姑娘早些休息,我,告辞了。”
“请留步。”
他须臾不停地向门外走去。
她在他身后道:“尚在人间也好,往生极乐也罢,哪怕是孤魂野鬼,总要有个下落,不是么?”
始终唤不得他停步,凰栖桐道:“降尸蛊,您信么?”
鄂尔泰站住了。
凰栖桐站起身,朝向他走去,鄂尔泰转回身。
他信。他的表情告诉她,他信。
凰栖桐道:“我久在贵州,听说过一种蛊,降尸蛊。一个人死了,如果找一个灵媒,再施以蛊术,这个灵媒,就会跟死者魂灵相通。巫蛊,是邪门歪道,大人可能不信,可这降尸蛊的说法正合了古来最正统的‘尸祝请神’。”
“你对此也有研究么?”
“戏曲肇自古之乡傩,唱戏,本就源于请神的仪式。神鬼无形,降神之时,当附着在与其相似之体上,这被附着的,便是‘尸’了。千百年来,傩戏演化出百戏,而尸祝,也就成了戏子、伶人。”
“这个,我知道,只是,找一个相似之人谈何容易?
“形貌天生,无可修改,可是若论神色声音,在下不敢夸口,普天之下,能够惟妙惟肖,以假乱真的,除了凰栖桐,更有何人?”
鄂尔泰思忖片刻:“蛊呢?”
“蛊,就在我身上。”
不等鄂尔泰问,凰栖桐又道:“人,总有不想讲,不能讲的,您想必比谁都清楚。望您,不要追究。”
“好。”
“可有贴身旧物?”
鄂尔泰一怔。
凰栖桐又问:“可有?”
鄂尔泰犹豫一下:“有。”
“您可愿如当年,为我再吹一曲?”
他却摇头:“笛子,断了。”
也罢。
鄂尔泰走进门,神台搭在正中,台上点起四盏长明灯,香雾缭绕。
有笛声,似笛而又非笛,像是骨笛。
边族有鹫骨笛,汉人有鹤骨笛,均不常见。鄂尔泰望向笛声传来的地方,却又侧过脸。
做女妆的凰栖桐,与戏台之上迥然不同,台上,她矜容严装,而此时,她艳如夭桃柔如媚柳,却让人不愿直视。
一曲吹毕,凰栖桐以手整襟,很自然地掩起适才露出的抹胸……那从京城中带来的旧物。
可更让鄂尔泰留心的,却是她手中的骨笛,那样式,不像鹫骨,也不像鹤骨,而像……
凰栖桐似能看透人的心事:“不错,是人骨,锁子骨。”
处处透露出妖异。
凰栖桐道:“这不只是一种乐器,更是一种法器。”
言毕,她盘坐于神台后的红罗帐下,双目微阖。
鄂尔泰等待良久,只见她眉心紧蹙,面色发白,渐有薄汗渗出,又过了一会儿,眼睛略微张开,道了句:“守空胭脂匣,才肯嫁离家。”
那声音……像极了,只是幽幽一缕,不似人间。
鄂尔泰怔怔的,胭脂匣,胭脂寸……嫁离家。
十几年的猜想豁然开朗。是她!连他也不尽知的,旁人又怎么会知道?一定是她!
他向前走了几步,越是急切,越是沉滞难行。却见凰栖桐向后一仰,整个人瘫了下去。
“凰姑娘!”他不敢轻易碰触她,“凰姑娘!”
“我……”她看来很难受,却已恢复了自己的声音。
鄂尔泰伸手一扶,她坐起身,无力地靠在他肩上。
鄂尔泰犹豫一下,没有推却,只向一旁侧了侧身:
“怎样?”
“凡人请神,体力不济,终究,终究是不行的……”
“没有别的法子么?”
“除非……”
“除非什么?”
“将蛊传到你身上,就可以直接感应,不必借我之身。”
“怎么传?”
凰栖桐一笑,惨淡之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媚态:“大人难道听不出,这出戏,是什么么?唯有阴阳交-媾,才能将这降尸蛊传到男子身上。”
她吹的那一曲,出自青泥莲花记,她的笛,用的是锁子骨。
锁骨菩萨。
传说唐大历年间,延州有一个纵淫的女子,人尽可夫。她恣意与男子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最终死去,人们把它葬在荒芜的道路边。后有一胡僧来到此女子的墓前,焚香敬礼并赞叹,并告诉大家:“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
菩萨化娼,为的是以淫止淫,点化世人。青泥莲花记正是据此而写成的戏文,赞那些舍身与众生交-媾的女人,便如出淤泥之莲花。
鄂尔泰皱眉向后一撤身。
凰栖桐靠空了,扑在床榻,很久才撑起身子:“我感大人用情至深,欲舍身成全,难道,大人还要拘泥么?”
鄂尔泰沉默良久:“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是真是假,大人难道不辨?”
“传蛊上身,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
“唯有此法。”
凰栖桐抬起柔弱的手臂,碰触到他的手。他慢慢地,握住了。
凰栖桐笑了,无尽媚色中,却有一丝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