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晔与舅母韩氏这场会面不大愉快。
起因从她对她的称呼开始。
台阶上积满了新雪,看得人心中发出冷气,德晔在宫人的带领下进了太后寝宫中的暖阁,暖阁里燃着安神的香, 先帝驾崩, 韩氏素衣而坐,面容微露几分憔悴,更多却是因儿子要娶他表妹德晔帝姬一事。
且不说澹台氏如今没落了, 若风光依旧,她更不能答应。
待宫女上了茶来, 韩氏屏退众人,指了指下首的位置, 示意德晔落座。
德晔推辞了, 上前恭敬行了礼,唤道:“舅母。”
这声音柔软里晕着清脆, 韩氏不禁细细打量起德晔帝姬,经年不见,倘或不是言明了身份,跟前这个德晔帝姬简直换了个人似的。倒也不是因她此刻穿着男子的长衫, 韩氏只记得过去那个德晔帝姬张牙舞爪, 如今连说话声音都细细的,清风拂面一般,真是脱胎换骨了。
只她再变得如何讨人欢喜,也讨不得她欢喜。
德晔帝姬要是进得门来,必然同太皇太后一个鼻孔出气,况且有陛下宠着,自恃身份,不用多少时日她那些骄纵张狂的毛病便会原形毕露,更不会将自己放在眼里。
韩氏认真考虑过,德晔帝姬并不适合如今的陛下,况且她将皇后之位属意于内阁大学士之女,那才是配得上母仪天下的好女孩。
论才情,论性子,论家世,都是万一挑一的好。
只有容貌有些差距,然正宫要的是端庄之美,并不看重花里胡哨的长相。
“虽是私底下,竟也别叫舅母了,”韩氏语气还算和气,却也是浮于表面,“乍闻德晔来了我大晋,哀家还感到意外,想你如今流落在外,哀家着实心疼。你是个苦命的孩子,你母亲去得早,哀家时常记起当年的光景,这一转眼,你都这样大了… …”
德晔沉默着,一株安静的水仙般亭亭立在暖阁中,听见她说到早亡的母亲,心头却有泯然的抽痛。
韩氏和母亲关系并不好,同外祖母也不好,她以为她情愿唤她一声舅母么。
“怎么不说话,你倒是文静斯文起来。”韩氏笑着抿了口参茶,眼皮子掀起又垂下,复满面欣慰地开了口,说道:“原先怕你没有着落,本宫和太皇太后还思量着为你寻一门妥贴的亲事,如今可好,原来你兄长已为你定好了人家,倒不必本宫费心了。就是,你那表兄委实不开窍… …”
德晔太知道韩氏的意思了,不过她看她丝毫没有绝食的迹象,恐怕只是放出风声给夏侯锦施加舆论压力。
这样一个娘亲,连自己的儿子也要算计,便求她嫁进门,她也不愿意来,每天和韩氏勾心斗角么?
“太后娘娘宽心,德晔此番前来一则探望外祖母和您,二则,日前落塞关不太平,也算避难来此。”
她脸上没带出什么表情,韩氏却无端觉出了一股轻视,沉下脸道:“如此甚好,希望你说到做到,万不要在哀家这里一套,转头到了你表兄面前,又有另一番说辞。”
小家子气,这就要赶人了一样,怪道母亲不爱和她处。
没多久,德晔福了福身,退出暖阁。
晋宫她熟悉,这么些年,这里一花一木依稀还是当年的形状,只是心境大不相同了。
她去外祖母寝宫,路过昔年初次与靖王相遇的假山,她痛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和别人一同欺辱于他。
身后有宫人远远地跟着,雪停了,路不十分好走,她回望身后走过的凌乱脚印,忽然望见一个宫装丽人坐在四角亭里,竟然巴巴地望着自己。
本来并不值得注意,德晔却情不自禁走了过去。
她吃惊极了,原先还道穆镜对画红的叙述里有夸张的成分,可是眼下这么脸对脸,看见一张同自己七八分相似的脸,觉得起鸡皮疙瘩。
宫装丽人见“他”过来,慌忙站了起身。
她瞧着不到双十年华,长长的眼睫呼扇了下,突然惊叹道:“小公子生得过分英俊了,是陛下的朋友?”
德晔愣了下,“唔,亲戚。”又好奇问:“你叫什么?”
“璇姬。”
他看起来很好说话,璇姬摸了摸自己的脸,腼腆道:“小公子长得像我爹爹,嗯… …爹爹年轻时候想必是这样的容貌。”
德晔缄了缄,果然璇姬也觉得她们长得相像,不过却真以为她是男子?
不是装的吗?
她仔细地观察她,却都瞧不出异样,慢慢放下心来,露出一缕笑靥道:“暂且别过,我目下要去太皇太后的寝宫,”语意微顿,提醒她说:“外面这么冷,璇姬看起来体弱,还是早些回去屋里暖暖,不要伤风了。”
璇姬把手从描金手炉上移开,踮起脚,遥遥指了指御书房的方向,“我在等陛下,陛下每日早朝在御书房同大人们议完事,便会经过这里,去见太皇太后。”
“所以你等在此处?”德晔有些不解。
璇姬颔了颔首,那与她肖似的面上露出一丝忐忑,“陛下从落塞关回来后,仿佛刻意躲着我… …”她抿了抿发白的唇,“他不来,璇姬只有自己等候在这里,兴许,能够见上一面。”
“… …大抵国事繁忙,才会一时没有留意到你,”德晔安慰地握了握璇姬柔软的手,吓得她急忙收回,她一呆,扑哧一声乐了,吐舌头道:“真是个呆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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