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没说话也没别的奇怪动作,简单而迅速地上完药,他伸手将王悦的衣服扯回了肩上,而后两人就在屋子里一站一坐,大眼瞪小眼,这都是大半夜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外面更是黑的连一丝光亮都没有。王悦扭头看了眼窗外,多年养尊处优养成了他好逸恶劳的性子,天这么晚又这么黑,他则是又困有累,这一眼瞬间就打消了他现在回家的念头。
反正是谢景带他回来的,这个点儿将自己赶出去,这也不是他们大户人家的待客之道吧?王悦想着就看了眼谢景,谢景倚着书架正望着他,王悦与他对视了一眼,然后慢慢镇定地转开了视线,他扫了圈空空荡荡的屋子。
从这屋子看起来,这谢景家里好像也不是多有钱的那一种大户人家。
他的视线转着,最终还是越过了中央那件蒙着布的物件落在了对面的书架上,那说是书架,其实是两排柜子,最上面两排没关玻璃,里头摆着两层照片,王悦丢了眼镜看不清那照片上的人。
实际上,王悦还是在现代待得日子太短,眼力不够,这院落年纪挺大了,吊灯还是民国的绿琉璃款式,仅有的几件家具如藤椅和院中的秋千那都是民国风格,院中天井边架着一丛丛爬山虎,沁绿沁绿的,一派盎然生气。
这是个标准的民国老北京胡同四合院。
谢景见王悦的视线落在他身旁的那排照片上,随意地伸手从架上拿了张照片下来,那照片还是黑白的,上面是个儒雅气质的青年人,穿着件白色大褂,兜里插着支黑色钢笔。
王悦也是没事找事没话找话,见谢景看照片,问了一句,“这谁啊?”
“我爷爷。”谢景伸手将照片放了回去,“是个工程师,建国前在苏联做科研,这儿以前是他回国后的住所。”谢景看了眼明显半个字都没理解的王悦,伸手把照片放了回去。
王悦起身走到谢景身边,隔得近了,他的视线忽然落在了一张照片上,看了眼倚在一旁的谢景,又看了眼那照片,他忽然指着那照片问道:“这是你?”
谢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点了下头,“是我,我小时候。”
王悦伸手把那张合照拿了出来,那照片的背景分明还是这个四合院,谢景在照片上看上去不过三四岁大小,一小团,穿着件黑色袄子坐在院子天井边,他面前摆着一堆比他还高的积木,一个穿着圆领毛衫的老人正在教他抽出积木长块做建筑架构。王悦看了眼那照片上的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的老人,又看了眼谢景刚刚放回去的那张照片,那照片上穿着白色大褂的青年单手插兜站在实验室里,风华正茂。
王悦偏头看向谢景,一抬头却正好对上谢景望着他的视线,谢景也没有遮掩的意思,见王悦看向他也是一派淡然从容。王悦觉得这种人搁在晋朝就是那种能一腔正气地做下三滥事儿的人。他问道:“这也是你爷爷的照相?”
谢景点了下头,“他建筑学的也不错,不过建筑不是他主攻。我对建筑也挺有兴趣,今天撞见你的时候,我刚好在工地测点数据。”
王悦听个大概明白吧,他想起今日撞见谢景的场景,那时候谢景正在工地里拿着根不知名的细线神神叨叨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王悦的视线就开始在谢景身上扫视,谢景一进门就给他拿药去了,衣服没来得及换,仍是一身宽松的灰色上衣黑色牛仔裤,身上手臂上甚至还有头发上都还沾着水泥灰。王悦不知怎么地就记这人拽着自己在工地黑暗中飞奔的场景,心中忽然一热。
谢景见王悦盯着自己看了半天,也顺着他的视线低了下头看了眼,这才发现衣服没来得及换,一层层的水泥灰沾在上面,他伸手随意地拍了下,手却是忽然被人拽住了,他一怔,抬头看向王悦。
王悦眼睛一锐,掰着他的手,拽着他蹲下,他有样学样的从脚边的药箱里拿出棉签和药酒,掀开谢景一只手袖子,果然是一道颜色极深的淤青,王悦暗赏自己就是近视眼力也着实好,拿过药酒和棉签轻轻戳着擦药。
谢景看着王悦低着头的样子,棉签触上他伤口的那一瞬,他忽然就短暂的僵了下,脱口而出,“我自己来吧。”
他话音未落,王悦就刷一下抬头掀起眼皮望了他一眼,那眼神阴测测的。谢景眉头下意识一跳,半晌才道:“你来你来。”
王悦这才重新低下头上药,王悦上得还挺认真专注,一点点小心地戳着,拽着谢景的手腕不松手。上完药后,王悦不知道是今天实在累得精神恍惚还是怎么的,脑子里忽然出现小时候他顽劣弄一身伤回来时他母亲给他上药的场景,曹淑平生就王悦这么一个孩子,极尽溺爱,平日里对着王导吆五喝六,对王悦那确是百依百顺,乃至每次上完药都会凑近了吹吹伤口,柔声安慰。
王悦捏着谢景的手,脑子里一下混乱了,他忽然凑上去朝着那伤口吹了口,“不疼了啊。”
那一句话一出口,谢景愣了下,王悦也愣了下,下一瞬间,王悦差点没咬着自己的舌头,他半天没敢抬头,最后终于僵硬地抬头看向谢景,他以为自己又能瞧见谢景如同看待智障一样的眼神,却猝不及防地直直对入了一双极为清澈深邃的眼。
那眼里的情绪像是层层漩涡,揉着光影一点点往里旋,简直摄人。
王悦一怔,忽然瞧见谢景对着他轻笑了下。
砰。
砰砰。
王悦那么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手里握着谢景的手腕忽然滚烫了起来,王悦说不上来那一刻的感觉,非得描述,他觉得那感觉就像是他十二岁第一次随叔父王敦上疆场,站在北方吹来的胡沙腥风里,他第一次听见了战鼓声,咚,咚,一声又一声,雄浑如这个王朝的鲜活脉搏声。
王悦盯着谢景看傻了,那一刻,他真觉得他愚蠢至极,愚蠢得自己都想甩自己两耳光。
不疼了啊。这四个字就这么在王悦的脑海里盘桓,不是,王长豫你哄孩子呢?你在干什么啊?你觉得自己还在梦里吗?
谢景望着王悦,笑了下却是没多说什么,他抽回自己的手,起身的时候顺便将面无表情的王悦也拉了起来,他的视线落在那屋子中央的雪青色云纹布遮盖的物事上,越过王悦他慢慢走过去,伸手掀开那布的一角。
那是一架钢琴,很旧了,太多年过去了,甚至有的地方难免都生了锈,不过也难怪,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了。
谢景手指轻轻按了下去,屋子里忽然响起一串清越而短小的钢琴声,他抬头看向自觉坐回藤椅上努力平复心境的王悦,忽然开口喊了声他的名字。
“王悦。”
王悦闻声看向谢景,下一刻,黑白琴键上十指行云流水,乐声轻轻叩了下人心。王悦那一瞬间连手扣着扶手压出印子都没察觉。
作遮盖作用的雪青色布幕滑落在地,浑身上下沾着灰甚至头发上都能看见水泥灰的少年立在钢琴前,灰色宽松上衣,黑色长裤,他就那么随意地站着,十指在琴键上翻飞游走,闲散至极,那一幕王悦挖空心思都没能想出句话来描述,他就只能这么呆呆看着。心中直叹,那真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那真是一个极俊的少年。
王悦这辈子出生于东晋一流士族之门,前半生可谓享尽人间富贵,绮靡也好,清欢也罢,无一不曾享过腻过,皇宫相府丝竹弦声响彻,再难拨动心弦。可那一瞬间,他分明地听见心底有道晶莹的长线被人拿指尖轻轻撩了下,铮一声轻响,低不可闻。
那一瞬间他觉得这曲子,他是真的曾经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