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谢景正低头仔细擦着王悦的手上的墨汁,忽然感觉王悦靠了上来,他一顿,抬眸看去,只看见一双水气泱泱的淡色眸子,随即他感觉脖颈一沉。
王悦抬手攀上了他的脖颈,抱紧了没撒手,看了半天,他忽然低沉着嗓音喊了他一声:
“谢景。”
那声音带着些醉意,漫不经心的,偏偏又像是极为认真,王悦低声慢吞吞地唤了他一声。
谢景的手忽然狠狠一抖,连宣纸脱落都没有察觉,他慢慢抬眸看向王悦,眼中一瞬间幽暗浩瀚,他没了动作。
王悦见他不搭理自己,轻皱着眉头又喊了一声,“谢景?”
良久,谢景才低声道了一句:“嗯,是我。”
“你在啊?”
“嗯,我在。”谢景伸手揉了下王悦的脑袋,忍不住轻轻笑了下。
这名字被人喊了千万遍,他从来只道是寻常,却不知道原来有人能把这名字念得这样好听,谢景望着王悦泛着雾气的眼睛,拿手轻轻蹭了下他的下巴,“我在,所以你还想吩咐些什么?”真是难哄呀。
王悦挣开了谢景的手,攀着他的肩睡在了他的背上,爽快地喊了声:“走了,回家。”
谢景被王悦勒得有些喘不上气,偏头看向他,正好看见王悦惬意地将头埋在自己的肩头,搂着自己也不说话,低头一味地笑着。
“谢景。”
“嗯。”
“谢景。”
“嗯。”
“谢景?”
“嗯?”
……
大街上,树荫下,王悦趴在谢景的背上扯着他的领子喊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喊了多少声,越喊心中越喜欢,听着这人一句又一句散懒的应答,王悦脑海中渐渐地什么都没了,这世上仿佛就只剩下了这人温和的嗓音,他紧紧拽着他的领子将头埋在他颈间,忽然就怎么都舍不得放开手了。
谢景背着他走了一程,忽然没听见王悦的声音了,他以为这人睡过去了,扭头一看,却看见王悦抖擞着精神盯着不远处。谢景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个新开的商场,远远望去极为热闹喧哗。
看上去是个剪彩仪式,最前面站着一排西装革履的男人与穿着大红旗袍的礼仪小姐,往内是几个四五十岁神清气爽的中年男人,从打扮上看去地位不低,应该是高层管理人员,人群最中央站着一个穿着毛衫的老人,娉婷的主持人捧了笔墨纸砚送到他面前,那样子看上去是要他题个字喜庆喜庆。
王悦忽然扯了下谢景的脖颈,谢景一不留神,王悦已经从他身上跳下来了,差点摔一踉跄。
谢景伸手去扶,还没扶稳就感觉袖子一紧,下一刻他就被王悦拽着往那仪式现场走。
谢景以为他是想看热闹,也没将他拽回来,看他那副站都站不稳还往人群里闯的样子,下意识靠近了将人圈着护住了,谁料到下一刻,王悦直接拽着他横冲直撞地闯了进去,维护秩序的保安喊了一句,伸手就去推王悦,王悦拉着谢景侧了下身,结果喝醉了人也迷迷糊糊的,一个没站稳直接摔着进去了。
谢景心中一紧,“王悦!”下一刻,他就看见王悦利索地拍了拍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刷一下回头看向自己,那一双眼真是亮得惊人。
“过来,我写副字送你!”王悦朝谢景招了下手,回身就往里冲,他动作太快太自若,竟是没人拦他。
“王悦!回来!”谢景猛地沉了眸子,见有保安上去动手扯王悦,谢景手上忽然一用力将拦着他的那保安掀开了,他抬脚就往王悦走去。
那中央穿着灰色羊毛衫的老人正提笔蘸了墨,尚未来得及落笔,猛地从背后被人一把拎开了,倒头就往阶下栽,几声惊呼声响起,场面忽然混乱起来。就在同一瞬间,谢景一把扶住了那往下摔的老人,低声道了句“抱歉”,伸手就去拉王悦。
一旁的保安冲上来就去扯王悦的领口,谢景眼一沉,护在了王悦身后。
一片混乱中,王悦却是捏着支笔站在了那宣纸前陷入了安静的沉思,酒意在胸膛啸开,大半生荣华富贵转眼云烟,唯记得快马平生、浪迹青云,乌衣巷世家子一骑白马出了皇城,斗升酒换将军令,大言不惭要收拾这故国河山。
王悦那一瞬间记起太多事儿,江山大雪,转眼就是一十九年。他忽然转了下笔,狠狠一蘸墨,落笔二字极尽张狂。
那是几欲腾飞的魏晋行书,铁画银钩,一字千钧,他仅写了两个字,写的是:
得意。
落款:琅玡王长豫。
平生,也不过这二字而已。最后那一笔几乎是砸落下去的,落笔太狠,笔墨都溅到了他脸上,王悦啪一声重重甩了笔,随即感觉被人一把拥入了怀中。他抬头看去,气质清冷的少年一双好看至极的眉眼,王悦不知道他为什么紧紧盯着自己,他只觉得谢景一双眼粲然得让他战栗。
“谢景?”
“嗯,是我。”谢景低头看着王悦,对上那双眸子的瞬间,他心中一处莫名狠狠颤了下,脑海中忽然就浮现出一句词:东风夜放花千树。
……
傍晚。
王悦揉着太阳穴从床上爬起来,脑子晕晕沉沉的,第一反应是恶心,第二反应是找水,他下意识就摸索着下床找水,脚还没落地,忽然被一只手扯着拎了回去。他一蒙,蹬了两下脚发现蹬不到底,良久,他才反应过来慢慢转头看去。
谢景手里端着杯水,看着他那副懵懂的样子,问道:“又不记得了?”
王悦慢慢皱起眉沉思了一会儿,他记得他想找找写字的感觉,拉了谢景去喝酒,谢景这人往他杯子里倒橘子汁水还骗他是酒,接着?王悦有些蒙,他好像……一不留神喝多了?喝多了,然后呢?
他扭头奇怪地看着谢景,谢景见他那副样子,伸手将水杯递到他的嘴边,喂他抿了一小口。王悦还在想自己干了些什么,一时之间十分乖巧配合,喝了几口后,他问道:“我……喝多了?”
“嗯。”谢景点了下头。
“我没干什么吧?”王悦想起上次他喝多了,脑子忽然轰一声蒙了,连说话也结结巴巴了,“我……我没对你干什么吧?”
谢景闻声看了眼王悦,良久他低声淡淡问道:“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王悦一听谢景这话,汗毛都竖起来了,脑子也不晕了,胃也不恶心了,连手脚都麻利多了,他忙伸手接了谢景手中的杯子将人拉着在床上坐下了,“我……我、我干什么了?”谢景还没说话呢,王悦忙接着道:“我喝多了人比较混,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你别放心上。”
谢景看了眼王悦,半晌他开口淡淡道:“你没干什么,喝多了我就送你回来了。”
王悦手一抖,半天才反应过来谢景是说自己没干什么,没干什么!他心中突然猛松了口气,他这人有个毛病,他喝酒了喝多了就开始放浪,他这人他喝多了他就什么都做得出来,王悦心中这一瞬间只觉得庆幸,还没庆幸完呢,忽然听见谢景淡淡开口了。
“不过你在路上闯入了一个剪彩仪式非得要写副字,我没拽得住你。”
王悦先是一紧张,而后松了口气,“写字?就写了副字,那应该没事儿啊。”他顿了半晌,加重了语气词,“啊?”
谢景看着他低头喝水,开口道:“也没别的事儿,就是后来那原本题字的老先生看上你写的那副字了,说你写得挺好。”
“哈?是吗?”王悦喝了口水抬眸看向谢景,“我写了什么?”
“写倒是没写什么,就是后来那老先生看上你的字了,说愿意出个价买了,你拒绝得干脆,一点没给人留面子。”
“是吗?”王悦嘴角一抽,脑子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一幕场景,他扯着嗓子不屑地指着那老人家叫嚣着本世子如何如何,本世子如何如何,本世子如何如何……光是想象一遍,王悦都觉得那场景非常之魔幻,他慌忙停了思绪,没敢继续想。
一抬头见谢景望着自己,他随口问了一句,“他愿意出价买了?那他应该是真的挺喜欢的啊?他出多少钱?”
“二十万。”
王悦一口水噗一声全喷了出来,他睁大了眼看向谢景,惊得声音都变了,“多少?”
“那老先生是位收藏家,觉得你那副字气象很广,有魏晋古风,说是愿意出二十万收了。”
“我……我拒绝了?”王悦的声音有些抖,“我真的拒绝了?”
“你说,你王家不差这点钱。”
王悦:“……”
“你怎么了?”
王悦慢慢弯下腰,“等等,我心口有点疼,让我缓一缓。”
谢景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伸手轻轻拍了下王悦的背,犹豫道:“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王悦深吸了口气慢慢直起腰,“嗯,二十万,也才二十万,没事儿。”
“对了,那老先生他见你态度坚决,又实在真心喜欢你这副字,见你喝醉了听不进去话,就问我是不是你朋友,他说是愿意再翻一倍价格收这副字。”
王悦一愣,伸手掐着指头算了一下,慢慢抬头看向谢景,“四十万?”
谢景看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王悦觉得他父亲王导说得真对,富贵病,要人命,他看向谢景,“你……你……”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了过去,淡淡道:“钱货两讫,四十万,那副字我替你出了。”
王悦的眼睛刷一下锃亮,就跟回光返照似的盯着谢景的手,“四十万?”
“四十万。”谢景点了下头,将卡放在了王悦面前,见王悦低头看着那卡失神,他伸手揉了下他的脑袋,唇角轻轻上扬。
哎,你说这人,怎么傻得可爱呢?
天降横财,王悦觉得自己可能是时来运转了。谢景见他发呆,问了两句话也不见他应,转身回房间把煮好的粥倒了一碗递到王悦面前。
王悦喝了两口,忽然问了一句,“现在几点了?”
“下午五点半。”谢景扫了眼手表回道。
王悦忽然偏头看向谢景,“哎,不对啊,王乐呢?这时辰她不是早该回来了?”半晌他又点头自言自语道:“哦,对,她今儿学校有什么活动来着,不过说起来,这个点还没结束吗?”
……
王乐一直自嘲自己是个脸皮厚如老城墙的伪汉子,一大中午,班委喊了声让她上,她动作利落,套了件汉服拎着那副字就上去了。
艺术节,班里排的国风节目,为增强趣味性大家上台前也没统一过每人手上的字画写了些什么,台上清一色的汉服小姑娘,挨个走上前抖落字画,大多是些讨巧的吉利话,也有的是些激励自己的话,最惊艳的是有人拿了一副泼墨山水上去,抖落那一瞬间实在美不胜收。
王乐自来心大,上台前也懒得翻王悦给她的那副字,她只当这活动也就走个过场,抖完走人,还能提早放个学,挺美。
想着就轮到了她,她走上去,装模作样行了一礼,甩手啪一声将字画抖开了。
前排的评委和学校领导本来说着话,忽然一下子全安静了下来,静默了两三秒,后排的人也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连台下偷偷摸摸玩手机的学生都抬头看向王乐。
王乐站在台上,一抬头发现全校师生的视线都聚焦在了自己的身上,场面一时之间特别安静。
王乐慢慢拧起了眉,忽然就觉得背后阴嗖嗖的,犹豫了一会儿,她低头扫了眼手里的字画。
斗大的四个狂狷大字,真的是斗大的四个狂狷大字。
绝代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