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道个歉,喝过了这一场,你愿意当那些事儿过去了,那今天这场酒我没白喝。说句实话,这建康城我待了快十年了,打过江起没服过谁,这些年陶瞻你算第一个!你今日若是肯给这个面子,我只当恩恩怨怨一钟酒,酒我干了,敬你陶家二公子这一身胆气,今后建康城头再相见,结交个朋友如何?”
陶瞻伸手抵住了王悦递过来的酒盏,看着王悦良久,他慢慢抬手喝了口酒,一饮而尽,酒入喉肠,他忽然咧了嘴冷笑道:“王长豫这话可是你说的,我想喝多久你陪我喝多久?”
王悦挑眉冷冷一笑,“我说的!”接了酒,他抬手重重撞了下陶瞻的杯子,仰头干了。
王悦酒量的确不好,平时很容易就醉了,说是沾酒就倒都不为过,但是今天一杯杯下肚,他愣是没倒,拎着坛子一圈圈敬酒,越喝越精神,反倒是那些世家子由于一开始喝了不少,此时又喝,再加上这凉州的酒的确是烈,他们被王悦敬了两轮下来已经有些恶心了,素来酒量差的司马无忌已经兜着歌姬的裙子在蒙头大吐了。陶瞻骂骂咧咧地过去踹了两脚,最后拎了坛酒,狠狠跺了下桌子自己敬王悦。
王悦一句话都没说,喝!
“不要命了?”在角落看了王悦半天的温峤忽然忍不住抿了下唇,他嗜酒如命,喝得多了自然道行深,一眼就看出王悦这喝法简直不要命。他正想起身去拦,却忽然被一只手按住了肩,他回头看了眼,庾亮轻轻摇了头。
温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端着只青瓷杯子的皇太子殿下静静坐在案前,淡漠地垂着眸,未发一言。
王悦喝多了,骨子里的狠劲也往外钻,忽然翻身越过桌案扯着陶瞻坐下了,“喝!”他仰头自己灌了一口,随即反手给陶瞻硬灌下去,“喝啊!陶道真我今天陪你喝个够!”
“王长豫!”陶瞻也喝红了眼,这辈子和人斗狠,陶家二公子也是没输过。
半炷香后。
“王长豫!你说你当年有没有碰我妹妹?”陶瞻拽着王悦的领口,额头青筋一根根蹦出来,明显是喝高了。
王悦正低头大口吐着,领口都快被陶瞻扯碎了,他也没能抬起头,“陶道真你把王敬豫给老子放了!我……”说着话,他猛地低头又吐起来,若不是陶瞻扯着他,他差点一头栽地上。
陶瞻忽然抬脚一脚狠狠踹在王悦背上,冷笑道:“王长豫你挺能喝啊?”
王悦被陶瞻一脚直接踹的眼前冒金星,死死掰着桌案才勉强稳住了身形,正想说话,忽然胃里一阵翻腾,他猛地低头吐了起来,酒水混着酸水往上冒,他眼前一阵发黑。
“你行不行了?王长豫你不是要喝死了吧?”陶瞻抱着酒坛子在王悦背上用力踩了两脚,“起来起来!别装死!王长豫老子还没喝够,起来!”满身酒气的陶家二公子一身狠戾劲毫不掩饰,卷着袖子冷笑道:“起来!”
王悦手死死撑着地,片刻后,他拿手随意地抹了把嘴角,扶着桌案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
你还真别说,陶瞻看着这人又站起来,狠狠踹了两脚没把人踹回去,再看王悦时,心里居然还有些佩服,他笑着缓缓道:“王长豫你可以啊!”陶瞻挺能喝的这他自己知道,他没想到的是王悦居然也挺能喝,这凉州的酒喝起来是真够劲啊!好久没这么爽过了!
王悦伸手去抓酒坛子,忽然看见陶瞻转身走到灯盏旁,掏出一锦盒。陶瞻咬开锦盒盖子就往酒坛子里倒东西,随后往王悦面前重重一摔坛子,“喝!”他冷笑道:“王长豫这可是好东西!”说着话,他抹了下盒子,把沾着粉末的手指慢慢放在了自己的嘴中。
王悦醉得和陶瞻差不多,也没顾得上他说些什么,仰头喝了一口,却忽然被那股辛辣呛到了,他猛地低头咳嗽起来,“什么东西?”
“好东西!”陶瞻单膝跪下,自己仰头灌了口,抬手扯着王悦不管不顾地就就直接拿坛子给他灌了下去。
王悦刚开始还挣扎,后来忽然感觉到一副异样的快感,那酒劲混着股其他的东西猛地往他脑子里钻,本来疼得不行的脑子忽然就舒服了很多。
“舒服吧?”陶瞻看了眼不再挣扎的王悦,扯了个满是醉意的冷笑。
王悦闭眼良久,终有张口缓缓念了个名字,“五石散。”
陶瞻呵了一声,“果然还是王家世子见识高!”
王悦伸手捞了那酒坛子,抵着头没说话,的确是舒服,像是这些日子所有糟心的事儿都忘干净了,轻轻松松的,浑身舒畅。五石散,西晋何晏首先推崇人人皆服的药散,天价之物,一般百姓根本接触不到,只有真正的世家大族出身的人才能享用,王悦虽然没服过,但毕竟琅玡王家吃这个的子弟不少,识货还是识的。
陶瞻低身,将王悦扯着肩扶了起来,药劲上头,不知为何有些淡淡的怅然,他懒洋洋笑道:“曹孟德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肯定没服过这东西,酒和这东西比起来,算的了什么啊?你说是吧?”
王悦没说话,低低哼了声,却没再碰那酒。
陶瞻自己蒙头喝得痛快,自觉平生快事全在眼前,他仿佛又瞧见那个紫衣裳的小姑娘对他笑,握着酒坛子的手一寸寸紧了,“王长豫,你到底有没有碰我妹妹?”
王悦是真的解释累了,那药舒服是舒服,但莫名使他心底燥烈。
“王长豫,你说我妹妹她那么喜欢你,你凭什么瞧不上她?她哪儿配不上你了?”
王悦这回没听完,抬脚对着陶瞻就直接踹了过去,“滚,谁碰她了?老子喜欢男人!听清楚没?老子我喜欢男人!”他拎着陶瞻的领口,抬手就灌了口酒,“还喝吗?”他翻手浇了醉醺醺的陶瞻一脸酒,“喝喝喝!喝个够,不喝你今天是我孙子!”
陶瞻没想到王悦忽然发疯,猝不及防下意识闭眼伸手去挡,却依旧被浇了个满头,等王悦浇完了,他抬头慢慢抹了把满脸的酒,额上青筋跳了跳,“你说什么?”
王悦五石散的药劲正在散,头疼得几乎要炸了,他一点点扶着桌案坐在了地上,“我说,老子喜欢男人!我现在喜欢男人了!孙子你听清楚没?”他捞起袖子抹了把脸,一动不动地挨着陶瞻坐着,实在没力气动,他忍了半天,终于开口骂道:“我没事我碰你妹干什么?她金子做的还是怎么的?”
陶瞻似乎是愣住了,坐在地上,一瞬间眼中竟是有些失神,低声念了个名字,他慢慢捂住了嘴,终于低头猛地大口吐了出来。
王悦自己也难受得够呛,眼见着陶瞻吐得一副浑身骨头都要散架的模样,半天,终于忍不住拍了下他的背,“你没事吧?喂,陶道真,你吐我身上了,你吐我身上了,喂,吐我身上了!”王悦看着蒙在自己袖子里大口吐着的陶瞻,半晌,他忍着骂人的冲动抬手揉了下太阳穴,“操!”
正费力地扯着袖子,王悦忽然听见吐得不省人事的陶瞻跪在地上一遍遍低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手里紧紧攥着那坛子酒。
“东篱……东篱……”
那是陶家小女儿的字。
王悦一顿,慢慢低头看向陶瞻,脑子里莫名就想起当年陶瞻不要命一样给他套了麻袋绑着石头往秦淮河里扔的场景,那时候的陶瞻以为他欺负了他妹子,那样子简直就跟疯了一样,双眼一片猩红,跟条疯狗似的一拳拳往被套在麻袋里的自己身上砸,手上虎口都裂了,满手的血。
王悦记得,陶家的小女儿是许了人家的,许的是名士孟嘉,出嫁那日是个艳阳天,建康城所有人都看见陶家的二公子亲自牵着幼妹的手送人出的门,上花轿前,素来浑身狠劲的陶家二公子忽然拽住了新娘,从兜里摸出枚淡紫色的花,小心翼翼地别在了那少女的头发中。那天城中过半女子都在艳羡那名陶家小女儿,一是因为金玉良缘,二是因为兄妹情深。
王悦再低头看着这吐得快把眼泪逼出来的陶家二公子,盯着他手腕上的青铜铃铛看了半晌,他忽然一顿。
猛地扯了袖子起身,王悦没再理会陶瞻,他抬脚就往司马无忌那儿走,拍了拍睡死过去的脸,大声问道:“王敬豫人呢?”
司马无忌撑着额头,擦了把嘴角的口水,指了指一个方向,“花厅……”
王悦抬脚就往后堂走。
一直静静坐在角落里看完了整场闹剧的温峤看着王悦有些踉跄的背影,忽然低低道了句,“我这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该如何?”他看了眼庾亮。
庾亮看了眼握着杯子几乎没怎么动的司马绍,又回头扫了眼温峤手中几乎没怎么动的酒杯,他淡淡问道:“今夜没喝酒?”
温峤回想了一下王悦一边吐一边灌酒的样子,慢慢起身往外走,“他们喝得我有些恶心,戒了也罢!”他摆了摆手,径自走出了门。
谯王府门外,天都快亮了。
“兄长?”王恬用力扶着低腰吐得反酸水的王悦,“你没事吧?”
王悦摇了摇头,脸色有些难以掩饰的苍白,他抹了把嘴角,低声问道:“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王恬手紧了紧,眼中杀意一闪而过,他咬牙缓缓道:“赴宴,我没想到司马无忌真的敢扣人。兄长!”他眼见着王悦慢慢往地上跪,忙伸手去扶他,“兄长你没事儿吧?”一见着王悦的苍白脸色,他瞬间捏紧了手,“这群人简直……”
“没事。我没事。”王悦猛地打断了他的话,慢慢坐在了地上,伸手重重抵上自己的头。
头疼,真的疼,疼得他眼前一片猩红色,王悦坐在那儿,听得见王恬在他耳边说话,却又一字都听不清楚,“敬豫。”他忽然开口打断了王恬的话,捂着头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天快亮了。”
王悦捂着头沉默了片刻,头疼得他手都在抽搐,终于,他低声问了句:“家中还有五石散吗?”
“有!”
“回家。”
琅玡王家。
王悦服了五石散,坐在院子里吹风,头似乎不疼了,浑身都有种异样的舒畅感,冷风吹在脸上竟也不觉凉,脑海中一片清明,他抬手轻轻梳了下头发,撩起袖子看了眼手臂。
一手臂的细孔还在一丝丝地渗着血。
“兄长?”
“没事,我怕自己喝醉了误事,走的时候从你母亲那儿要了根簪子。”王悦从袖中掏出那簪子扔给了王恬,“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王恬似乎愣住了,望着那坐在院子里一身狼藉浑身酒渍的王悦,颤着声喊了声,“兄长?”
五石散似乎起了作用,王悦坐在那儿,手脚冻得冰凉,心里却是一阵暖热,他已经察觉不到难受了,浑身通透舒畅,头一点都不疼,甚至还有些兴奋。王悦陷入了一种极为错乱的感觉,所有的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被抛在了脑后,徜徉在快感与舒适中,恍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他忽然低声含糊地喊了个名字。
“兄长你说什么?”王恬蹲下身看着王悦那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摸了把他冰凉得几乎没有活人温度的手,心狠狠一颤,“兄长?你在说什么?”
王悦有种身体与意识已经分离开了的感觉,他丝毫感觉不到身体的不适,只觉得通体舒泰,一双眼极为精神,而另一方面,他的脸色却是差极,那样子落在王恬眼中,渗人极了,看得他心里凉意一阵阵往上冒。
王悦看了眼王恬,慢慢地一点点攥紧了手中包着五石散的青纸,低声道:“我没事,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