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这辈子恬淡闲散的老丞相终于别开发红的眼笑了下,低低咒骂了一句,“孽畜!”他上辈子得是做了多少孽欠了这人多少,才惹得这一世这孽畜投胎到他膝下来讨债啊。王导红着眼,心里不住叹息。
败家的赔钱货,缠人的讨债鬼,真是怕了他了。
……一月后。
在曹淑的院落里避不见人静养了多日,王悦的精神气也恢复了一些,他的伤还没痊愈,如今依旧天天被灌各种腥苦的草药,但总体来说日子还过得去。那刺客下刀狠是狠,但是偏了点,没伤着心脏,致命的反倒是在那杯毒酒,王悦如今死了一遭,怂多了,非常怕死,安安分分每日按时喝药,配合大夫一点点慢慢清身体里的毒素。
这条命既然捡回来了,那就不能糟践是吧?
王悦陪着曹淑坐在她院落的佛堂里陪她念经,有口无心地念了两句就有些不想念了,专心坐在蒲团上听着曹淑念。
曹淑念了一阵,偏头看向坐在她身边撑着下巴打量自己的王悦,放下了手中的佛珠串,“你望着我做什么?要望着菩萨。”她双手合十看向那尊白玉观音,给王悦做了个示范,而后她扭头看王悦。
王悦支着下巴望着她,良久弯了下眼睛,讨好般笑道:“菩萨有什么好看的,她哪有母亲来的贤淑貌美啊。”
曹淑噗嗤笑了一声,微微瞪了眼坐没坐相的王悦,低低骂了句,“胡闹!”她回过头望向那菩萨,“失敬失敬,家中小儿不懂事,善哉善哉。”
王悦歪着头望着一本正经向菩萨告罪的曹淑,轻轻笑开了,“曹女长安第一俏,冠盖京华帝王家?”
曹淑刚板了会儿脸,一听这话没绷住,回头看向笑得吊儿郎当的王悦,忍不住笑骂道:“这话你上哪儿听的?真是愈发惯的你不像话了。”
“姑姑同我讲的。”王悦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蓝衣女婢,“曹女长安第一俏,我母亲年轻时真是了不得的美人,你说是吧?姑姑?”
那四十多岁的姑姑嘴角一抽,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曹淑见王悦那副得意样子,拿佛经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你可算是行了!越活年纪越小了。”她问道:“陈大夫开的药今日吃了吗?”
“得,忘了。”王悦拍了下脑袋,慢慢从蒲团上站起来,
“那母亲我先回房了,吃了药再过来转。”
“嗯。”曹淑点了下头,目送着王悦出了门,看着他拂开了上前搀他的仆人的手,忍不住叮嘱道:“你小心点。”
“行。”王悦摆了下手。
一直到王悦走远,曹淑才慢慢将手中的佛经放下了,她回头望向龛中的面目慈悲的菩萨,捏着檀木佛珠串双手合十。
房中只剩下了那蓝衣的中年女婢与曹淑,过了一会儿,那姑姑低低开口道:“大小姐,前几日元帝下诏,原湘州刺史甘卓改镇了梁州,大将军请命以从事中郎陈颁刺梁州,昨夜皇宫方才下诏,驳回了大将军的上书,迁谯王司马承为梁州刺史。”
曹淑顿了一会儿,“司马承,你说司马元敬?”
“是。”
曹淑的眼神悠远了一瞬,“刘隗,刁协,如今又是司马元敬,看样子皇帝这是终于打算明面里打压王家了。”良久,她叹了口气淡淡道:“王处仲一介横暴武夫,心性傲,又是个不耐挑拨的,怕是要出事儿。”
“大小姐不如劝丞相让他劝劝大将军?”
“王处仲外镇诸州,手掌兵权数十年,他本就是个骄躁横暴的人,祖逖死后,他没了忌惮雄霸一方,这两年愈法嚣张恣睢,他能听王茂弘这等没出息的书生劝诫?”曹淑心中暗叹了一句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想起他那纸糊一样好脾性的夫君,摇了下头笑道:“算了吧。”她看向那姑姑,忽又转了话题问道:“你觉得长豫这两日如何?”
“世子这两日……时常有些心不在焉的。”
曹淑挑眉,“你也瞧出来了?我看他这轻佻模样还当是我做母亲的多心了,你说他是怎么了?”
那姑姑忽然一阵沉默,而后低声开口道:“奴婢不知,只是这两日,除了世子以往诸位朋友外,太子时常登门。丞相以世子身体抱恙为由推辞干净了。”
曹淑捏着佛珠的手一顿,良久才慢慢道:“司马绍此人心思诡谲,无论是不是他下的手,长豫毕竟是在他那儿出了事,偌大个守卫森严的太子府邸,一个连刀都捅不准要害的蹩脚刺客居然杀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当朝中书侍郎后还能全身而退,司马绍没插手这事儿谁能信?”
曹淑垂眸从地上慢慢拾起经书,良久,她平了心境缓缓道:“近两日中朝不安宁,皇帝盘算多年,如今既然动手了,就不会只有就这么点动静,继司马元敬刺梁州,其他的事过两日也该出来了。长豫这两日身体虚弱,正值建康多事之秋,我这两日在考虑送他去他世叔竺法深那儿养伤。你觉得如何?”
“山寺佛门清净地,是个清幽好去处。”
曹淑点了下头,“自惠帝以来,妇人不预中朝政事,朝堂那些事儿我们女流之辈也做不了什么,只不过到底为人父母,怎敢不为儿女盘算?过两日,青娣你收拾一下东西陪着长豫去吧竺法深那儿吧,还真得你去,别人我总归是放心不下。”
那姑姑轻笑着,点了下头,“是,大小姐。”
自西晋将门曹氏长女加入琅玡王家,到如今近二十五年了,美人白头,青娣却仍是唤她一声大小姐,在她眼里,似乎面前盘算着儿孙之事的妇人永远是当年长安曹府那位待字闺中的曹家大小姐。
曹女长安第一俏,冠盖京华帝王家。长安将门世家曹家有女,二八芳华,听说原是许了皇子,后来不知怎么的看上了琅玡王氏一个愣书生,那书生当时可没这么威风,靠着与东海王幕僚他同族从兄王衍的一点裙带关系在朝堂谋了个差事,陪着个落魄王族来江东南蛮之地安抚人心,那真是怎么瞧怎么没出息,怎么瞧怎么没前途。
可偏偏,她就是喜欢。曹家大小姐和王家没出息小吏的故事,这一开始讲,弹指就是二十五年。青娣望着那个在菩萨前虔诚地双手合十的妇人,轻轻笑了下,
三日后。
没啥用处且遭父母嫌弃的王家大公子收拾了一下东西告别了双亲打算投奔他遁入空门的世叔去了,刚出门,马车走了还没多远,忽然一个猛停。
王悦差点冷不丁从位子上被甩出去,皱着眉刷一下掀开了帘子,“什么……”话未说完,他忽然就一怔。
西风垂柳,南燕翻飞,马车前站了个二十多岁的弱冠公子,紫衣金绶,眉疏目朗。
王悦怔了会儿,下了马车,盯着那人看了良久,他在马车前慢慢抬手拱袖行了一记大礼。
“臣王悦,参见太子殿下。”
素来以修雅有礼出名的皇族太子怔怔望着那低腰行礼的少年,不知是忘了还是怎么的,竟是没回一句“平身”。良久,他看着依旧弯着腰一动不动的少年,开口问了第一句话,“王长豫,你……不信我?”
王悦心中仿佛被突然刺了一下,疼,真的是有些疼,他慢慢平身看向面前的人。
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大家都注意到了从马车上翻下来的王悦,顿时聚集在了远处不住观望。议论声顿时轰然散开。
“就是他!王家死而复生的那个世子!”“真的是他!真的没死啊!”“听说王家灵堂都设起来了!吊唁的人把他家大门都堵上了!竟然没死啊!”“听说这位世子是那……就是那钟山的……”“你说真的,妖怪?!”“青牛妖怪?两头的青牛妖怪!?”“据说是狐狸啊,他命里星宿对阵天狼,你看他眉庭……”
这一惊一乍的声音实在是响了些,装作听不见都不成,王悦略显头疼地抬手揉了下太阳穴,总算是明白了些曹淑与王导这两日对外面之事避而不谈是为了什么。事出有异必有妖,这是把他当妖怪了?王悦简直哭笑不得,这幸好他是琅玡王家人,看这架势,这要是换成平头百姓,估计这群人能把他活活烧死。
王悦听了一阵,尴尬地看了眼司马绍,扭头看向被王家侍卫拦着的那群人,半晌,瞧着架势愈演愈烈,他一顿,没完没了了?他负手一挑眉,扫了一圈,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活腻了?”
这儿是建康!
空气顿时一静,看热闹的百姓白着脸慢慢退了,嘴里含糊地说着些什么,不一会儿就散干净了。
王悦这才摇了下头,回头看向对面的司马绍,一时之间,王悦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于司马绍而言,那场宴会是三天前的事儿,于他而言,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儿了,他已经整整两年没见这个人了,乍一眼竟是有些眼生。
想起司马悦质问他不信任他,王悦有些想笑,那他到底该怎么信他?他王长豫,是真的死过一遍了啊。他望着司马绍,忽然就很感慨,从前两小无猜称兄道弟的两人,随着年纪的增长愈发疏远,后来更是形同陌路,他这儿还拿司马绍当兄弟,司马绍看样子这是拿他当傻子啊。
他死于非命的那场西池宴会,王舒王含等琅玡王氏子弟也去了,王悦本来没收着请柬,听闻他伯父手底下这群狼崽子去砸场子,怕□□这群人性子软给人欺了,这才厚着脸皮不请自来,谁曾想会被摆这么一道。
司马绍还欲说什么,他尚未开口,王悦却是压低了声音淡淡开口了,他扯了下嘴角无奈笑道:“殿下,那刺客我认出来了。”他顿了一会儿,忍不住又笑了下,“司马道畿,你我多年的情分摆在这儿,我如今只认真问你一句话,你其实是知道我那杯酒,是下了毒的吧?”
司马绍脸色一白,忽然就没了声音,他想说什么,却立在原地再没说出口。
王悦望着他,等了半天不见他解释句什么,低头笑了下。
算了。
他退了一步,拱袖行了一礼,“殿下,臣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说完这一句,王悦转身往马车上走,一直跳上马车,他才顿了一下,良久,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紫衣金绶的皇族太子仍旧立在那儿,似乎就像小时候一样,那时候两人才七八岁吧,小太子受委屈了,闹脾气了,被他欺负惨了冤枉惨了,就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西池的桃林里,每当这时候,他就会蹬蹬蹬找过去哄他开心,那时候他自己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和性子温顺的司马绍全然不是一个样子,年纪小还什么都不懂,只是觉得这个太子殿下实在窝囊废啊,这太子当得真太可怜了,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又颠颠地跑去哄司马绍了。
回回把人欺负惨了的是他,回头去哄的还是他,哄完了接着往死里欺负,乐此不疲。那时候哪里知道该怎么待喜欢的朋友好?只知道拿石头砸人的时候,最大的那块一定要留着砸司马绍的脑袋。
后来才知道,这便是朋友了。
王悦扶着车轩,眼底一点点沉下来,忽然翻身上了马车,放下了帘子,“姑姑,走吧。”
宽敞的道路上,微微摇晃的马车从沉默的皇族太子身边缓缓驰过,交错的那一瞬间,司马绍忽然狠狠攥紧了袖中的手。
极为偏僻的街道拐角,一个十多岁的蓝衣少年站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扭头看了眼旁边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那男人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件寻常的月白色长衫,头发拿一根青色发带简单地挽在了身后,容貌极为清俊,整个人清清冷冷的。即便是双腿残废坐在轮椅上,那男人一身落拓清冷的气质依旧不减分毫。
那蓝衣少年忍了半天,终于蹲下身同那白衣的男人平视,不解地问了句,“堂兄,你在看什么啊?”
那男人一听这话,似乎微微怔了下,良久,他才缓缓道了两个字,“故人。”
王悦不卑不亢地问了几句,对方却忽然沉了脸,语气也恶劣了起来,“学校有学校的规矩,何况这里是静海,这钱是肯定没法退了,你要是实在缺钱,自己去组织个同学募捐。毕竟同学一场,大家一人扔点饭钱,你肯定饿不死。”
王悦的手紧了紧,却没有发作。他如今才是高二,按道理高三那一年的学费应该是退的回来,即使不能全退,也能退上一部分。却不成想,这无论古今,官僚做派倒是一点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