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我想也是。”竺法深这才点了下头,人谢家大公子一老老实实的残废,他还真不信他会这么不长眼招上王悦。他抬头看向王悦,懒懒敲了下桌子给自己倒了杯水,“怎么?你问他做什么?”
“谢陈郡?我以前怎么没听过他?”王悦皱了下眉,“陈郡谢氏大公子?”
竺法深喝着水,闻声抬头望向王悦,呵呵一笑,“陈郡谢氏算不上什么一流门户,这些年又一直挺低调,你没听过谢陈郡倒也正常,他是太常卿谢幼儒的长子,七八年前外镇了江州,后来便一直在江州待着,这么多年的确是没什么动静。”他望着明显没什么印象的王悦,想了一会儿忽又道:“对了,你还记得你幼年时你伯父府里的那位长史吗?那个戴着青纶巾弹得一手好曲子的幕僚?谢鲲,谢幼舆。”
王悦想了半天才想起当年王敦府里好像是有这么个人,犹豫地点了下头,“有点印象。”
“谢陈郡便是他的世侄。”
“是吗?”
“嗯。”竺法深随意地点了头,手揭着杯盏,他忽然顿了会儿,思索半晌后抬头看向王悦,缓缓低声道:“谢陈郡此人,其实有点意思。”
“你什么意思?”王悦看向高深莫测起来的竺法深追问道。
竺法深端着杯子良久,一时对着王悦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懒懒笑了下,松手撂了杯子,懒散道:“这人可惜了,若不是个残废,说不定还真是个一流人物。”
“这话怎么说?”王悦来了兴致。
竺法深望了眼王悦,轻笑着问道:“知道他为何叫谢陈郡吗?”
王悦摇了下头。
“谢逢君少聪颖,有高名,风神秀彻,族人以之为望,称谢陈郡。”他懒懒望了眼王悦,“谢陈郡,意为陈郡谢氏第一人。”
王悦一愣,陈郡谢氏第一人,这名号好重啊。
竺法深看着王悦的样子,忽然又笑了,“不过那些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儿啦,你看他如今的样子就该知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年纪轻轻便伤了腿落了残疾,如今不过是江州刺史府的长史,江左大小数百门户,他家陈郡谢氏这门第在江左也排不上太好的名号,谢陈郡这辈子,大抵也就这样了。”
在如今的世道,谢陈郡实在算不上什么所谓人物。竺法深之所以记得这位谢家大公子,那是因为多年前他曾于琅玡王府与他见过一面,彼时这位谢家大公子尚未残废,又正值风华正茂,谦谦君子少年儿郎,的确是个不俗的人。
王悦静静听完了,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儿,想到那个双腿残废的男人,一时之间心里也起了点同情的意思,想着改日还是找人上谢家送点东西道个谢。昨晚那情况,人家也算是仗义出手相助,这人情他能还就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想着下意识轻轻点了下头。
竺法深的手被王悦的戴笠磕了下,他抬头看了眼王悦那顶碍眼的戴笠,忍了忍,终究是没说什么。心里却暗自这一大清早,跟乌鸦似的戴个斗笠做什么呢?
门口忽然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两人闻声一齐回头看去,一个七八岁的光头小沙弥手里攥着封信正蹬蹬蹬往里跑,进门的时候太急了还给绊了下。
“住持,扬州来的信!”他举高了信晃了下,“大将军府的信!”
王悦动作快,抢在竺法深前顺手就从那小和尚的手里捞了信,径自就拆开了。大将军,扬州的大将军,不是王敦还能是谁?王悦大致扫了眼这位伯父的来信,看完后心里忽然一闷。
没抢着信的竺法深悬着手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缓缓看向王悦。
王悦心里藏着事儿,一回头冷不丁给竺法深吓了一大跳。这位世叔坐在那儿抬着手,跟老婆给人偷了一样幽怨地望着自己。
“行行行,给你给你!”王悦忙啪一下把信塞回了竺法深怀中。趁着竺法深看信的空当,他抬头若有所思,伸手漫不经心地压了下戴笠,“世叔,我今儿怕是得回去了。”
竺法深扫完了信,伸手将信撂下了。他望向王悦,模仿着王悦的语气挑眉问道:“怎么你昨日才刚到余杭,今儿就走?”
“回去有事。”
竺法深想起王敦信上的内容,颇为好奇地扫了两眼王悦,半晌挺认真地问道:“长豫,世叔问你一句,你觉得你回去了,有什么用处没?你打算做点什么?你到底想清楚没?”
王悦一顿,回头看了眼竺法深。
竺法深不紧不慢地开口:“自永嘉之乱以来,北方大乱,后来你父亲与琅玡王也就是如今的元帝奉东海王的诏令到了江左,一齐定下了晋朝的国祚,你父亲坐镇中朝,你伯父于上游领兵征伐,王氏诸子弟皆布列显要,时人有谚,王与马,共天下。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这话是说琅玡王氏与司马皇族一起共有的这大晋天下。你说说看,时人为什么会这么说?”
王悦看了眼竺法深,低声缓缓道:“元帝得以立足江北,琅玡王氏首居其功。”
竺法深轻轻点了下头,“你也知道,琅玡王原是晋朝皇族的旁支弱室,北方八王之乱惠帝这一脉死的干净,他这才成了正统。当初五马过江,除了他之外另有四位宗室亲王,元帝声名不显,势力单薄,他之所以能坐稳这位置,靠的是琅琊王氏等一众士族的拥护。没你父亲,就没今日的元帝,就没有今日南北相望的局面,长豫,你的父亲,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王悦低头抿唇轻笑了下,良久才低声道:“我知道。”
“如今的琅玡王氏声名势力早已盖过了皇室,皇帝忌惮王家,这再寻常不过了。你父亲为人谦冲,身居高位这么些年一直恪守君臣之礼,未敢逾矩一步,你家中的几位叔伯兄弟却不像他,说实话,王家多的是桀桀鹰犬,你眼中的诸位慈爱长辈友爱弟兄,在外人眼中也许是一群猖狂的暴徒。王家这么些年权倾朝野,忌惮王氏的不止有如芒在背的司马皇族,更有被王氏压得喘不上气的诸多豪贵士族。”
“这我也知道。”
“长豫,小时候同你父亲下过棋吧?”
“下过。”王悦点了下头,忍不住道:“王导这人棋品太烂,棋艺上不了台面,输多了还赖我不让着他,转头还同我母亲叨叨我不孝顺。”
竺法深笑出了声,而后才慢慢道:“你父亲这一辈子都在下棋啊,长豫,你看这中朝衮衮诸公,黑白汹涌,你父亲这一生都在里头啊。”他看向王悦,“这是一场博弈,博弈,长豫你懂博弈是什么吗?”
王悦隔着灰色戴笠的帘子深深望了眼竺法深,良久,他才慢慢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别的我倒是真不太懂,不过你既然说起王家,我便只记得那神叨叨的郭璞的一句话,当年王导初过江,请他给算了一卦,他说的那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呢。”王悦边说着话边轻轻放下了杯子,啪一声清响,“淮流绝,王氏灭。”他缓缓抬头看向对面的竺法深,忽然轻佻地笑了下,“世叔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吗?”
王悦不紧不慢地接下去,“这话是说,但凡秦淮河水流淌一日,琅玡王氏不崩不灭。”
竺法深望着王悦,脑海中一瞬间浮过零星的思绪,他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人,眼中倏然幽暗了一瞬。良久,他点点头,扯出抹笑,而后叹息道:“你真想回去就回去吧,不过要记得一点,”他望着王悦,“一旦出了这山门,长豫,记住了,这便是你自己选的路了。”
王悦望着那灰衣草履的僧人,良久,他收回视线,轻轻点了下头,“嗯。”
太兴四年,晋元帝下令诏以流民失籍,使条名上有司,为给客制度。同年又颁布诏令,免中州良人遭难为扬州诸郡僮客者,以备征役。
这会儿谢景应该睡了吧?王悦没什么意思地想,闭上了眼,慢慢睡着了。
……宾客满堂,花月春风,堂下竹林里乐伎抚筝而奏,正好奏的是一曲大汉《凤求凰》。
王悦视线一转。
白梅屏风后走出一人,刺客袖中翻出匕首,他手中酒杯应声而落,呆怔地抬头看向那刺客,匕首捅入后立刻被□□,温热的血溅了那刺客一脸,他正欲说什么,匕首利落地再次□□他胸膛,就着伤口搅了下捅深了些。
宴会一下混乱起来,有人隔着人海望着他,他想说句什么,一张嘴却是大口大口滚烫腥气的血喷涌而出。
王悦猛地睁开了眼,刷一下翻身坐了起来,他的动作幅度太大,手臂将床头的一叠厚厚的书全挥到了地上,砰一声巨大声响。王悦大口喘着气,额上全是淋漓冷汗,他下意识就去摸自己的心口。
没有血,没有伤口,王悦扯开衣服看了眼,胸膛上什么都没有。他这才转头四下看了眼,神经绷得太紧人一时蒙住了,他这是在哪儿?
坐在床上冷静了一会儿,记忆慢慢找回来了,他这是在谢景家,对,谢景的家。
王悦翻身下床蹲下,边把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来边整理思绪,正摸黑捡着,忽然听见咔嚓一声钥匙开门声,他回头看去,谢景的食指正好压着灯的开关,啪嗒一声,房间里顿时有了光亮。
谢景看着赤脚蹲在地上捡书的王悦,恰好对上王悦有些诧异的视线,他轻皱了下眉,走过去扯着王悦的肩将人拎到了床上,弯腰把书一本本捡了起来,“你怎么了?我敲了半天门你没听见?”
“刚做了个梦,有些恍惚,没听见声。”
“噩梦?”谢景将书重新摆回原位,扭头看了眼坐在床上的王悦。
王悦犹豫了一下,点了下头。那,应该也算噩梦吧?
谢景看了眼王悦那一头的冷汗,转身去拿了块毛巾伸手给他慢慢擦着,王悦受惯了人伺候,一时之间竟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合适,谢景看他没什么反应,那样子好像还没彻底缓过来,他手垫着毛巾蹭了下他的脸,低声问道:“那梦里有什么?”
王悦一听这话下意识又摸了把胸口,按了两把没觉得疼,这才看向谢景,正好对上谢景的目光,他一下子就觉得谢景这人真的挺好的,沉默半晌,他开口道:“有人想杀我。”顿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慢慢道:“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