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
王悦捏着谢景的手,脑子里一下混乱了,他忽然凑上去朝着那伤口吹了口,“不疼了啊。”
那一句话一出口,谢景愣了下,王悦也愣了下,下一瞬间,王悦差点没咬着自己的舌头,他半天没敢抬头,最后终于僵硬地抬头看向谢景,他以为自己又能瞧见谢景如同看待智障一样的眼神,却猝不及防地直直对入了一双极为清澈深邃的眼。
那眼里的情绪像是层层漩涡,揉着光影一点点往里旋,简直摄人。
王悦一怔,忽然瞧见谢景对着他轻笑了下。
砰。
砰砰。
王悦那么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手里握着谢景的手腕忽然滚烫了起来,王悦说不上来那一刻的感觉,非得描述,他觉得那感觉就像是他十二岁第一次随叔父王敦上疆场,站在北方吹来的胡沙腥风里,他第一次听见了战鼓声,咚,咚,一声又一声,雄浑如这个王朝的鲜活脉搏声。
王悦盯着谢景看傻了,那一刻,他真觉得他愚蠢至极,愚蠢得自己都想甩自己两耳光。
不疼了啊。这四个字就这么在王悦的脑海里盘桓,不是,王长豫你哄孩子呢?你在干什么啊?你觉得自己还在梦里吗?
谢景望着王悦,笑了下却是没多说什么,他抽回自己的手,起身的时候顺便将面无表情的王悦也拉了起来,他的视线落在那屋子中央的雪青色云纹布遮盖的物事上,越过王悦他慢慢走过去,伸手掀开那布的一角。
那是一架钢琴,很旧了,太多年过去了,甚至有的地方难免都生了锈,不过也难怪,那都是上个世纪的事儿了。
谢景手指轻轻按了下去,屋子里忽然响起一串清越而短小的钢琴声,他抬头看向自觉坐回藤椅上努力平复心境的王悦,忽然开口喊了声他的名字。
“王悦。”
王悦闻声看向谢景,下一刻,黑白琴键上十指行云流水,乐声轻轻叩了下人心。王悦那一瞬间连手扣着扶手压出印子都没察觉。
作遮盖作用的雪青色布幕滑落在地,浑身上下沾着灰甚至头发上都能看见水泥灰的少年立在钢琴前,灰色宽松上衣,黑色长裤,他就那么随意地站着,十指在琴键上翻飞游走,闲散至极,那一幕王悦挖空心思都没能想出句话来描述,他就只能这么呆呆看着。心中直叹,那真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那真是一个极俊的少年。
王悦这辈子出生于东晋一流士族之门,前半生可谓享尽人间富贵,绮靡也好,清欢也罢,无一不曾享过腻过,皇宫相府丝竹弦声响彻,再难拨动心弦。可那一瞬间,他分明地听见心底有道晶莹的长线被人拿指尖轻轻撩了下,铮一声轻响,低不可闻。
那一瞬间他觉得这曲子,他是真的曾经听过。
这会儿谢景应该睡了吧?王悦没什么意思地想,闭上了眼,慢慢睡着了。
……宾客满堂,花月春风,堂下竹林里乐伎抚筝而奏,正好奏的是一曲大汉《凤求凰》。
王悦视线一转。
白梅屏风后走出一人,刺客袖中翻出匕首,他手中酒杯应声而落,呆怔地抬头看向那刺客,匕首捅入后立刻被□□,温热的血溅了那刺客一脸,他正欲说什么,匕首利落地再次□□他胸膛,就着伤口搅了下捅深了些。
宴会一下混乱起来,有人隔着人海望着他,他想说句什么,一张嘴却是大口大口滚烫腥气的血喷涌而出。
王悦猛地睁开了眼,刷一下翻身坐了起来,他的动作幅度太大,手臂将床头的一叠厚厚的书全挥到了地上,砰一声巨大声响。王悦大口喘着气,额上全是淋漓冷汗,他下意识就去摸自己的心口。
没有血,没有伤口,王悦扯开衣服看了眼,胸膛上什么都没有。他这才转头四下看了眼,神经绷得太紧人一时蒙住了,他这是在哪儿?
坐在床上冷静了一会儿,记忆慢慢找回来了,他这是在谢景家,对,谢景的家。
王悦翻身下床蹲下,边把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来边整理思绪,正摸黑捡着,忽然听见咔嚓一声钥匙开门声,他回头看去,谢景的食指正好压着灯的开关,啪嗒一声,房间里顿时有了光亮。
谢景看着赤脚蹲在地上捡书的王悦,恰好对上王悦有些诧异的视线,他轻皱了下眉,走过去扯着王悦的肩将人拎到了床上,弯腰把书一本本捡了起来,“你怎么了?我敲了半天门你没听见?”
“刚做了个梦,有些恍惚,没听见声。”
“噩梦?”谢景将书重新摆回原位,扭头看了眼坐在床上的王悦。
王悦犹豫了一下,点了下头。那,应该也算噩梦吧?
谢景看了眼王悦那一头的冷汗,转身去拿了块毛巾伸手给他慢慢擦着,王悦受惯了人伺候,一时之间竟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合适,谢景看他没什么反应,那样子好像还没彻底缓过来,他手垫着毛巾蹭了下他的脸,低声问道:“那梦里有什么?”
王悦一听这话下意识又摸了把胸口,按了两把没觉得疼,这才看向谢景,正好对上谢景的目光,他一下子就觉得谢景这人真的挺好的,沉默半晌,他开口道:“有人想杀我。”顿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慢慢道:“很多人。”
谢景的手一顿,盯着王悦的目光凝了凝,手中毛巾却忽然被人抽走了。
王悦拿了毛巾擦了把颈后和背上,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他擦完后轻轻甩了下头发,自从来现代后他就没剪过头发,额前碎发一下遮住了眼,王悦下意识又甩了下,越甩越乱,他皱了下眉,养尊处优不想伸手,他忽然凑近了谢景。
谢景眉头一跳,看着王悦半晌,就在王悦快察觉出哪儿不对的时候,他忽然伸出手一点点替他将碎发撩开了,碎发下一双清澈的淡色眸子正望着他,谢景的手忽然就一抖,却没收回来。
“你说梦里有人要杀你?他们为什么要杀你?”谢景问道。
王悦望着谢景心中暗道,这缘由可就多了去了,说到底,总归和他姓王脱不开干系,东晋门阀倾轧,马王天下,王悦望着谢景良久,忽然轻笑了下,一千八百年的旧事忽然就风流云散。他开口道:“就是个梦而已,哪有你这许多为什么?”
谢景打量了王悦一会儿,淡淡道:“就是个梦而已,把你吓成这样?那看起来你胆子也没有看上去的大。”
王悦一下子瞪圆了眼看向谢景,却忽然想起自己还在人家的家里,盯了半晌,他也没想好自己该回句什么,半天才吞吐道:“你又不算了解我。”
“那如果我想了解,我该怎么了解你?”谢景望着王悦的脸反问了一句,王悦被他问得一噎,没能说话。谢景看着他,忽然撑着床整个人凑了上去,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瞬间被拉近,静得王悦都没来得及反应就直直对上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他瞳孔一瞬间大了些。
“王悦,不如你自己介绍一下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了解一下。”谢景垂眸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有如被针猛扎了一把的惊骇神色,忽然笑了下,“怕了?”
“怎么可能?”王悦脱口而出。他琅玡王长豫这辈子大江南北何曾怕过谁?连晋朝皇室他都没放在眼里过,他怕谢景?谢景这人看着分明就比他多数故友人畜无害多了。轻咳了一声,他稳声道:“我这人什么样?我,我……”
王悦冷不丁就词穷了,盯着谢景的脸,他记忆中的一幕忽然就扑棱地闪烁了下。
鲜衣怒马少年儿郎,他醉得不省人事却仍是对着灯火长街上一人叫嚣道:“本世子琅玡人士,家有泼天富贵,大晋纨绔第一人,王悦!王长豫!老子是琅玡王长豫!”
那一幕太快,王悦一下子没能捕捉到对面的人像,对上谢景的打量视线,他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电光火石般颤了下,瞳孔瞬间猛缩,他一把狠狠拽住了面前谢景的衣领,“不对,你到底是谁?”
谢景本来就离得近,被王悦这猛一下拽差点整个人压在了王悦身上,他轻轻挑了下眉。
“谢景,我是谢景。”
王悦就这么生生噎住了,他一双眼看着近在咫尺都快贴着他的谢景,看了眼自己仍拽着谢景衣领的手,他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啪嗒一下回神了。
他刚说了什么来着?脑海中又回忆了一下,哪里还有丝毫刚才所想片段的记忆?准确来说,他在东晋猖狂成那样,喝醉了上街对谁都这么喊,哪里记得清是那次是哪一回哪一人?
王悦觉得他一遇上谢景他整个人就开始不对劲儿。“我……我刚不是那个意思,我刚睡醒还有些恍惚,我……”
谢景看着王悦一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隐忍和沉思,没起身,反而就这么保持着极近的距离望着他。
王悦面有尴尬地松开了扯着谢景领口的手,伸手推了把谢景,示意他可以起开了,谢景没动,王悦的眼神慢慢狐疑起来,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就在王悦觉得谢景不会说话了,谢景忽然开口了。
“王悦,你最近很缺钱?”
王悦眼皮一跳,他不是最近很缺钱,而是他死了之后他一直很缺钱,有一段时间王悦抄挽联,他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琅玡王家那群人是不是光记得哭忘了给他烧纸钱。这一年的穷困潦倒和低三下四那真是让王悦彻彻底底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哀民生之多艰。
谢景看了他半晌,忽然起身,手拉开床头柜从里头掏出一支笔,拽过了王悦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掀开了他的袖子。
王悦一惊,伸手就把手往回拽,“你干什么?”
谢景掀起眼皮看了眼王悦,打开笔盖,手腕轻轻一动在王悦的手臂上写了一行数字。
“我手机号,背下来。”
王悦将手臂收回来,看了眼那上面的数字,好在这一年他十个阿拉伯数字都认全了,他看了几遍,扭头看向谢景。
“真的有事就打这个号码找我。”谢景没离开房间,反而直接扯过半边被子在床上躺下了。
王悦没看懂他什么意思,伸手推了他一把,“你睡这儿了?”
“这儿是我家。”谢景伸手按了灯,房间里一下子就黑了,他一把拽着王悦的衣领将人拽了下来,扯过被子就盖在了身上只给他露了个脑袋。
谢景闭上眼半晌,忽然重新睁开了,他扭头看向一旁,果然看见王悦睁着双眼震惊地盯着自己,那双眼反射着光萤萤的,看得谢景心中一处忽然跳了下。他没说话,偏着头看王悦,看他想做什么。
王悦明显是被谢景一句“这儿是我家”给弄词穷了,想说句什么,可谢景都已经躺好睡下了,顺手还特良心地给他也盖了被子,王悦原先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谢景这人的确是仁至义尽,他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保持着这么一种复杂的想法,他就这么静静看着谢景,眼神相当复杂。
他自然也看见谢景偏头看他,沉默了一会儿,他伸手轻轻推了下谢景,默默转开了话题,“你今天晚上奏的那曲子,是什么曲子,叫什么名字?”他是真的觉得他在哪儿听过那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