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黑米应了一声,回了屋里。
屋里正站着黑米的后娘,只等他一回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破口骂道:“娼.妇生的小.逼.崽子,长能耐了,你就住这店里了?店里都供着你祖宗?不回家劈柴了?你要饿死冻死你爹你娘啊?今儿不好好收拾你一顿,你都不知道谁生的你养的你!”说罢大耳刮子抽在黑米脸上,黑米哭着,被连拖带拽弄进了后院,边哭边砍柴。
他后娘从屋里又抱出一堆衣服,扔在地上,“快砍,砍完把衣服都洗了晾上,要晚上没干,老娘揭了你这层皮!”黑米哭都不敢哭了,蒙头劈柴。
高良姜孤苦一人躺在楼上,昏迷不醒,一丝黑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阿藏赶到八大胡同,天刚蒙蒙亮,跟别处大清晨冷冷清清没半个人影不同,这几条街上行人不少,都低着头赶路,行色匆匆。缘何故?这些是留这儿过夜的客人,快快活活玩了一夜,天亮了宵禁解了,就该回家了。
睡到大中午,大摇大摆从窑子里出去的,那是少数。一般人没这么高调,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
所以这会儿,这条街上人多。
阿藏进了挹翠楼,抓着一个“大茶壶”问:“你这儿有个叫什么春的姑娘吗?”凡事有因果,阿藏思来想去,只有年前小掌柜背回来的那个新死女鬼或许跟这事儿有关系,恍惚记得那女.妓名字里有个春字。
这“大茶壶”嘿嘿一笑,露出俩大门牙,骄傲道:“我们这儿姑娘都能叫.春,就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挹翠楼的妈妈正在送客,回头就看见尾子又在瞎说八道,一拍他脑门,喊了句“去去去”,把尾子赶走了,笑脸对阿藏道:“您来得不巧,姑娘们都歇下了。要不您先坐下来,吃会儿早点,听听弹唱?”一看就不像是有钱人,况且还穿一身的僧衣,不定是什么怪人妖僧,老鸨子不想做阿藏的生意,也不想得罪他,就拿话搪塞。
阿藏没理她这茬,反正只要有管事的人就成,“不用另外找人,你就成。”
这位可真性急,老鸨子老脸一红,犹豫道:“这、这不太成吧?哎,不过你要一定要,妈妈我、我也能重操旧业!”
阿藏不跟她瞎磨叽,往她手心塞了一个大洋,“问您个事儿,您这儿以前有没有个叫什么什么春的姑娘,死了不多久的。”
“有,玉楼春啊。哎,你这是在戳我心窝子了,谁不知道玉楼春是我挹翠楼的台柱子,她不声不响栽了葱,可把我害苦咯!妈妈我砸了多少钱在她身上,砸出这样标志能耐的——”
果然是这个玉楼春,这就都对的上了!阿藏打住她的话头,“她住哪一间,你带我去看看。”往她手里又塞了一块大洋。
老鸨子二话不说,带人上了二楼,走到最里头一间,推门,香气扑鼻而来。屋里头博古架子上放着古玩,檀木方桌上摆着琴,屋里一丝灰尘没有。
“你天天打扫?”
“以前宠她的那位爷让这样的,说来,宏爷也是真爱我们玉姐儿,姐儿都死了这么久了,他还常来吊念姐儿。”老鸨子有些神伤,“都说男儿情浅女儿情深,没想到天底下也有宏爷这样情深义重的男人,我们玉姐儿算是有福的。”
“你说的宏爷,是谁?”
老鸨子一犹豫,阿藏把兜里还有三个银元都放她手里了,老鸨子很干脆,“宏爷您还不知道?这满北京城还有第二个人敢称宏爷吗?”
“别卖关子,谁?”
“郑宏文,总统府的四少爷。”
阿藏瞧这闺房里平淡安静,没有半点鬼气,就知道要么玉楼春不是那鬼,要么玉楼春根本就不在乎这里,从来没回来过。仔细想想,新鬼一般都是在身死之地瞎转悠,等阴差来了带走,就是心有不甘的,那也有个调整心理、适应变成鬼的过程,哪有一死就忙不迭害人、趴人背上的?
害小掌柜的,十有八九就是玉楼春!
阿藏咬得牙响,出了挹翠楼,直奔总统府去。八大胡同在前门西边,总统府在前门东边,从挹翠楼到总统府,路上会经过前门,可就算能路过,阿藏也没回去看一眼,一是时间紧,怕来不及救人,二是他不想让黑米小蓟看到他着急忙慌的样子。
我为什么这么着急啊?阿藏扪心自问。转而又解释给自己听,这是活佛我重情重义,为兄弟两肋插刀的表现。可若是小蓟如此,我也如此吗?阿藏再扪心自问,这答案就不太肯定了……
想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阿藏拉住思想的缰绳,不再去探讨内心的自我。
大总统府已在眼前,总统府前立着俩大石狮子,高大威猛。门口的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钻进去的。阿藏想办法绕到了后门,后门戒备松些,门口就俩放哨的,来往的仆人都从后门走。
阿藏转身去了附近的集市,先换了身衣裳,跟买菜的买了箩筐扁担,接着找了个水果、干货摊子,买了上好的的酸枣、鸭梨、冻柿子,满满挑了两箩筐,挑着就要进总统府后门,俩亲兵拦住了他。
“干什么的?”
“哎哟,两位爷,您可、您可吓了我一跳。”阿藏讨好一笑,指了指箩筐,“果挑子,来给大总统送水果。”果挑子是种职业,这种人专门从山上、乡下,买到好水果,往高门大户里送。人高门大户能缺这个吗?不缺,就图个野味、吃个季节。这些果挑子一般都是往固定的人家送,知根知底的,人家放心,他拿钱也稳当,不至于把果子放家里放坏了。
守卫拿枪挑了挑箩筐上的布,箩筐半新不旧,水果玲珑剔透,“倒真像是个果挑子。”
“什么叫像啊,我就是。”阿藏委屈死了,见这俩守卫还要拿他的大鸭梨吃,更是急得要跳脚,嘴里嘟囔着“我这是小本生意,你们不能……唉……”俩亲兵哈哈大笑,把人放了进去。
阿藏挑起箩筐,往里去。他前脚走,后脚又来了果挑子,这回是真的,这真的果挑子听说有人先进去了,心说,这是搞行业竞争的来了,实在是奸诈狡猾、破坏我行规,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便对守卫道:“我才是真的,不信你喊厨房采买的出来对峙!进去那人是假的,说不定就是来刺王杀驾的。”
俩守卫见到又来了一个就觉得不对,再一听这话,两人互视一眼,一个把好了门,还有一个飞快进去找人。总统府也不是特别的大,走了几步就看见前面树下,扔着俩箩筐一扁担,人不见了踪影。
不好,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竟让人潜入了府中!大总统府里里外外都紧张起来,拿着枪的士兵们四处查看,要是找到那假果挑子,不由分说,先给他吃顿枪.子儿!
守卫们把府里府外地毯式搜索了一遍,竟死活没找到,难道他白日登仙、人间蒸发了?除非这孙子藏到耗子洞里,不然绝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阿藏还真藏在老鼠洞里。
他先摸到了花园里,听到两个人说话,听话音像是这家的主人们,正好提到了“宏文”什么的,听着声音远了,他放下挑子偷偷跟了上去,想一会儿回来再挑起来,没想到就这一会儿出事了。
躲在花园里,看着来往杀气腾腾的守卫,阿藏心中叫苦,这可怎么好?有人拽了拽他的裤子,低头一看,认识,鼠国的那个小公主。
“快随我来。”
小公主把阿藏往灌木深处里领,路越走越暗,越走越矮,最后跟高梁桥下的那个洞一样,也是个洞。洞里挺冷,阿藏蹲坐在里面,跟小公主面对面坐着,小公主开口道:“活佛,救命的恩人,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阿藏把事情从头到尾一说,问:“小公主可有解决之法?”
小公主摇摇头,没有法子,妖鬼殊途,她也不懂,想了想,又道:“不知这事儿是否与此地异象有关。这几日,有鼠民来报,说是这座府地下,寒气透骨,阴气森森,像是有什么阴寒的大妖在修炼,父王特命本宫前来查看。”
阿藏点点头,让她详细说说。
小公主也不知道,只等鼠先锋回来,仔细描说一番。
鼠先锋没让他们多等,一会儿就回来了,跑了一身的汗,冲小公主先做了个揖,这才道:“禀告公主娘娘、活佛大人,下官探查一番,地下确实阴气很重,似乎是有人在地下埋了极阴寒的物件儿,下官能耐小,本事少,没能靠近查看。不过,这地上面倒没有什么异常,人畜兴旺,花草茂盛,生机勃勃,春意满园。”
他这么一说,阿藏想起来了,怪不得在花园就觉得不正常,就是这“春意满园”有毛病。正月里头,冷风吹彻,花园里该萧条才对,怎么又是花骨朵又是嫩草芽的,不对,不对。他跟小公主道:“我还得上去一趟。”
小公主没拦得住人,只能把人送到洞口,让他多加小心。鼠妖的法力微薄,扛不住枪.子儿。
上来一看,刚刚有几个还是花骨朵的芍药,这会儿见着阳光,都要绽放了。阿藏凑着花仔细观瞧,这些花开得真好,精气神都足,花朵娇艳非常,仿佛有了灵性。他在小花园里转了一圈,看着这些娇嫩嫩的花朵儿,想到曾经在星微老道那里见过的一本书。
那书上说,人鬼殊途,不仅仅是殊途在阴阳相隔,更是因为生理机制全都不一样了,人靠吃饭喝水活着,阴间的鬼靠香火。滞留人间的鬼,没有香火供奉怎么办呢?只能间接从活物上面获取。
要获取不能直接去吃人,那就只能是通过阴阳两界具有的东西。花草不分阴阳,因此能通阴阳。
这厉鬼应该是通过某种媒介,或者寄生之物,把高良姜的生机都转化给此处的草木了,然后它再从草木身上获取,增长法力。眼前这开的哪儿是花,开的是我家小高的命啊!阿藏折回洞里,问鼠先锋,“你说的阴寒之气是哪里来?你给我指指。”
鼠先锋说,小花园同前厅中间,有个水池子,寒气就是从那池子里传出来的,小人带你去看。
老鼠打的地下迷宫,旁纵错杂,四通八达。那池子边上弄了好些假山漏石,出口就在那里,鼠先锋带着阿藏出了洞口,一指水池子,就是这里。他退了下去,隐回洞中。
阿藏站在池子边上、假山后面,看着池子里的水,眉头紧蹙。这池子蜿蜒曲折,有一小支挖通延伸到小花园那边,灌溉花园里的草木。池子里的水是死水,碧绿幽深,不知道里面的水藻都长了多少年了。这座府原是清朝某位王爷的,后来辗转换主,最后才成了大总统的府邸。旧笤帚年代久了还能成精呢,更何况一两百年的老宅子。
就说这池子,便是极好的聚阴之地。池子前面是新盖的三层高的新式洋房,将原该照在池子里的阳光全挡住了,左边是一片竹林,竹子中空,鬼魅游魂可藏身。池子的形状像个大肚子金蟾,延伸到小花园的之流就是他吐出来的舌头,勾尽方圆五里的财气旺气,原是极好的聚财风水,可坏就坏在右边这一堆假山。
假山正好压在金蟾的右腿上。被压住了腿的金蟾,还能蹦跶吗?还能聚财吗?
风水被破了,这地儿就只剩下一个聚阴的功能,平白无故也会招些孤魂冤鬼回来。谁跟他家这么大的仇怨,把好好的风水宝地,改成了这样。
阿藏摸着下巴,这户人家就是没有这闹宅子的厉鬼,估计也好不了多少年。
“呯——”一个枪子儿擦着阿藏的肩膀嵌进了假山里,接着有人喊“这儿这儿,找到了!”“站着别动!”“快去告诉大总统,人抓到了!”
枪子儿跟不要钱一样噼里啪啦乱打,阿藏机灵,第一声枪响就躲进了假山里的鼠洞中,任凭他们怎么打,也打不中他。
又有人来喊:“别打了,大总统让抓活的!”
枪声停了,脚步声音纷杂,一群人都挤了过来,拿着麻绳满处的找。真是活见鬼了,找了半个多小时没找见人。这头还在找,那头阿藏已经进了总统的书房——他走的“地下通道”。
伸手敲了敲门,里头有个沉稳的声音,“进来。”阿藏拍拍身上的灰土,走进去。
大总统郑培谨正低头批阅公文,以为进来的是送茶水的仆人,说了“放下吧”,意思让人出去。
阿藏自顾坐下来,窝在沙发上,口道:“大人不是要拿活的吗?活的来了,您不见见?”
郑培谨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匪徒就在他旁边坐着!要说能做大总统的人自然是好胆识,他只略略震惊一下,便恢复了自己的云淡风轻,郑培谨舒服地靠在椅子上,笑呵呵道:“这倒是稀客了,不知您一大早过来,是代表前清的杀我呢?还是提革.命.党.人杀我呢?”手上悄悄拉开了抽屉里的一条缝,摸到了里面的金手.枪,握在手心里。
“阿弥陀佛,小僧今天不是来杀人,是来救人的。”阿藏念着佛号,眼睛里流露出慈悲的神情。
郑培谨将信将疑,这么多守卫都没能拦得住他,难道这位真是隐世的高僧?他问:“你怎么进来的?怎么到我书房里来的?”
“有心,便无处不往。”
有几分禅机,郑培谨送了手里的枪,又问:“你说救人性命……你要救谁?”
阿藏见郑培谨眼皮一跳,心说有戏,掐着指头念叨一番,又道:“今早路过贵宝地,见贵府上黑气缭绕,掐指一算,方知是有妖孽鬼祟为祸。看您天庭饱满,红光满面,自然不是您,该是您哪一位晚辈。”
郑培谨让他继续往下说。
“此子这两日该是神色不愉,精气全无,甚至是卧床不起。看似偶感风寒,其实是鬼祟入体,如若不能尽早驱赶走恶鬼,此子恐不久于人世。”
郑培谨心头一跳,当长辈的谁也不敢拿自己孩子开玩笑,就算对方是胡说八道,也怕有个万一。况且,家里真有个孩子病了,症状和这和尚说的十分相似。郑培谨有些犹豫松动了。
阿藏见状,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添油加火道:“小僧不管这位少爷是眠花宿柳也好,是害人性命也罢,只知道他是命中有一劫。”
郑培谨客气地一笑,点了一支雪茄,道:“和尚,你说错了,我家是有孩子病了,不过不是少爷,是位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