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坐下歇歇,我去灶间亲手做顿好的给你们补补。”
李棠话音未落,人已经走到门口。
刘默给了秦子期一个“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的眼神,和秦子期赶快去拦她,“李婶婶留步,婶婶身子刚好,怎么能随便劳动。我已经订好了一桌席面,婶婶只管歇着,晚上饭食不必动手了。”
安平郡王府再苛刻秦子期,他也不会穷得叫不起一桌县城里的席面。可李棠始终没办法把儿子的同窗和秦子期的真实身份连接起来,被他一说定席面菜又想起来。听到秦子期的话,她燥得脸上发烧,急忙道:“怎么跟我这样客气,你来我家中做客,招待你应该的,哪能再让你破费。”
秦子期一面给刘默打眼色让他帮忙,一面劝说:“既然婶婶不拿我当外人,我更应该叫上一桌席面了。席面对我来说是小钱,能让婶婶少做些家务,不正值得么?要是因为我来了倒累着婶婶,子期日后哪里有脸再登门。”
虽然刘默也不习惯吃用他人的,但比起秦子期花出去的钱,刘默也不想劳动母亲下厨房被烟熏火燎,马上顺着秦子期的话说:“娘,你再说就显得生分了。子期是好意,您别推拒了。”
李棠瞪了儿子一眼,嘴里却不再为了此事争辩了。但她素来是闲不下来的,这头受了秦子期的好处,那头就想着给他孤身在外的半大孩子找补,不肯让秦子期吃亏。
李棠的视线往黑漆桐木箱子一扫,登时喜上眉梢,展开箱子抱出半匹薄得透光的雪色纱料放到桌面上,笑着把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少年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眼看着就开春了,你一个大小伙子孤身在外,想必也是不会针线的——过来,婶婶给你量身,跟默哥儿一起做件叠穿在外头的纱衣。”
读书人最喜欢风度翩翩的衣裳,能走路带风的最为理想。即便夏日也少不了叠穿薄纱披风维持气度,刘默打从被送去书院读书,年年都少不了母亲亲手缝制的披风纱衣,这样不用绣花的衣裳李棠一宿就能缝好两三件,拿来做为给秦子期的回礼,除了料子钱几乎可以说没有付出。
既有心意又不必花费太多,完全符合刘家的境况。
秦子期有心和刘默做好友,自然不会拒绝刘默母亲的好意,落落大方的上前,展开手臂背对着李棠笑道:“我没少长个头,正为了夏衫发愁呢,先谢过婶婶的好意了。”
一抬眼对上三娘好奇的眼神,秦子期想也不想便同她解释:“我从王府离开得匆忙,随身只带了两箱子的四季衣裳,收拾出来的都是些往日穿得习惯的旧衣,在书院学习的时候还罢了,若是出门与人交往,总不好穿着洗得褪了色又显短小的长衫。”
三娘还不到能够明白“皇亲国戚”身份有多高贵的年龄,听到秦子期的解释看着他的眼神顿时变得像是看着没爹没娘地里黄的小白菜。
小姑娘走到秦子期面前,拉住他的衣摆,同情的说:“秦哥哥以后不要再给我送东西了,应该多买些好吃、好用的照顾自己才对啊。”
“唉,在家的时候有人照顾我,我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出了门只好事事花钱解决。”秦子期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无用的表现,好像遇上的所有事情,他都只会花钱似的。
三娘听得着急,围着他来回打转。
“不会做可以学啊。哥哥不是把怎么收拾床铺交给你了么?别的事情,只要秦哥哥用心,也一定能学会的。秦哥哥要对自己有信心,大不了我……”三娘回头求救的看向母亲和哥哥,可李棠和刘默忙着忍笑,都错开视线不给三娘提示。三娘眼见母亲和哥哥都不帮忙,雪白的奶牙一咬嘴唇,发下宏愿:“我教你!”
——三娘从来都是一股乖巧小大人的模样,难得有被哄住的时候,现在鼓着小脸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实在可爱得让他们不忍心揭穿真相。
李棠飞快量好了秦子期的尺寸,在他肩膀一拍,秦子期立刻给刘默腾地方。
他带着三娘坐到一边,没有一丁点不好意思的随口胡说:“三妹妹打算从哪一项开始教我?除了铺床,我什么都不会。唉,我真是太没用啊!”
三娘从没有过教导人的经验,被秦子期一说,皱起眉头,雪团似的小脸上满是为难。她思索了好一阵子才试探的说:“我教秦哥哥读史书?爹娘给我选了好几册史书,说读明白史书可以当个明白人,秦哥哥和我一起读吧?我学过的可以一样样给秦哥哥讲。”
铺床、端水之类的事情李棠和周佐已经数次教导三娘不可再做,她隐约觉得这些事情不该对任何人说出口,不是能够骄傲的事情,于是,面对秦子期的时候也不曾提起。可三娘年纪幼小,除了这些最简单的照顾自己的事情,剩余会做的只有打络子和听周嬷嬷讲历史故事了。
三娘没见过任何一个男人打络子,所以把“读史”当成可以教授的事情说出来。
以铜为镜能够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镜能够明兴替。
秦子期听着面前小姑娘的童言童语,从小便听过的名言忽然浮现在脑中,令他有豁然开朗之感。
在群狼环伺的王府中,他主动表明无心世子位而离开郡王府来到这穷乡僻壤,摆出纵情山水的书呆子的模样——纵然这些选择都是秦子期主动做的,但他心性再坚韧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难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若是留在王府之中,只要不犯大错,就算看在母族的面子上,父亲死前他也会分得许多财产,也会有个爵位度日,可一旦他主动离开,那么未来若是不能被入京被选中,等待他的便只剩下饿不死人的一份闲散宗室皇粮了。
可秦子期又有什么好怕的?
父王对他根本没有什么深刻的情感,所忌惮不过是自己饿狼似的性子和外祖父和舅舅手中掌握的二十几万大军。况且,比起自己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儿子,父王尚有明理孝顺的嫡长子,下有会撒娇卖痴的幼弟幼妹与他亲近,难道他会忽然把自己捧起来,给自己请封吗?
让他忍气吞声数十年,后半辈子还得继续当千年王八伺候兄弟姐妹,秦子期宁可搏一场富贵,和王府彻底断了联系。
秦子期眼神闪过数道晦涩不明的光芒,终于伸手拍了拍三娘头顶,在女孩懵懂纯真的眼神中露出温柔的浅笑,“多谢三妹妹提点,我是该……用心读一读史书了。”
他真的应该好好度一遍史书,将挣脱樊笼的帝王事迹分析透彻,以便于认清楚自己的处境的该走的路了。
可惜,三娘已经反应过来秦子期比她年长得多,自己读过的故事,秦子期必定早已学过。
她红着脸承认自己的错误:“秦哥哥,我没办法教你读书,你知道的比我多。是我说错了。”
秦子期看着三娘羞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一点不心虚的撒谎哄孩子:“我从小就不爱看书,去书院还得让你哥哥叫我认字呢,所以一页史书都没看过,三娘教导我正好。”
三娘这才重展笑颜,刘默佩服的偷偷看了秦子期一眼。
他可没忘记在妹妹知事后,唯一一次被自己闹哭的事情——三娘当着人前毫无反应,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抽抽噎噎的整整哭了两个时辰才因为累得睡着了停下来。三娘不是哭给人看、等着人哄的,于是她哭起来越发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劝说。
因为这个习惯,刘家剩余三口人只好尽量不惹三娘哭,幸好,三娘也不是个仗着哭闹讨要好处的孩子。
刘默视线在房中扫过,见到绣架上刚刚开头的绣活,赶紧把话题岔过去,“娘,你给李家姐姐的做的帐子不是快绣完了么,怎么又从头做起了——不对,原本的料子不如这块好。”
刘默本是没话找话,没想到说到后来真发现些不同。
他眉头一皱,不赞同的看向自己母亲,眼睛里写着对她不珍惜身体行为的责备。
李棠哪能看不出来儿子以为自己换了料子重新给李百户家的大女儿做百子千孙帐呢?接到手里的活计又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李棠索性一点遮掩没有的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丞相夫人虽然只是图个好彩头,可她之前赏下的那笔银子解了咱们家的燃眉之急,哪能随便糊弄?反正我也要做些绣活补贴家用,丞相夫人给的时间宽裕、银钱也多,我每天上下午加一块只做两个时辰,累不着眼睛的——你们爷仨真是的,来来回回都拿一样的话训了我多少回了。家里又不是过不下去了,我怎么会祸害自己身子。”
“丞相?”京中大小官员秦子期不说百分百清楚,但也知道个六七分,听到李棠的话,他忍不住恭贺,“婶婶有所不知,您家里头说不得还真是遇上了贵人。丞相家出嫁的大小姐确实多年无所出,夫妇两个既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两家又是几代的老情分了,做不出蓄婢纳妾的事情来。为了有个一儿半女,两家请遍名医,最后连胡人的萨满都请进京城做法也没甚效果。丞相家大小姐有孕的喜事或许真是婶婶家里的运势带来的。”
“蛮人的萨满?”李棠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北地严防死守,京城还能把敌人全民信奉的教派的法师一路请进京城。
李棠脸上古怪的神色终于让秦子期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他过去和京城的官员一样,把这件事情当成后宅女眷闹出的糊涂事,却没想过谁敢牵线把蛮人的萨满介绍给丞相家眷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