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城镇里的一位富户被灭门的惨案,那案发现场太过诡异与可怕,数十人口无一生还,还有几具尸体被肢解成碎片,铺了一地,也不知是多大的怨多大的仇。甚至有人怀疑这根本就不是人能做出来的,而是妖魔行祟。茶客们聊来聊去,也只是聊个新鲜,咂嘴叹道:“真是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可一转脸,便又是嬉皮笑脸地与旁人道:“你可听说那坊里刚进来几个漂亮姑娘?那身段,那眉眼,啧啧……”
终归是别人家的惨,别人家的痛,叹一两声,便再无干系。
茶馆外是一条繁华的街市,一个打扮土气的农夫拎着一个跨包走上街头,眼睛左右瞄瞄,在一个卖菜籽的小摊前停了下来,操着一口浓重的口音,与那摊贩交流。
摊贩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比手划脚了一番,那农夫丢下了几铢钱,挑捡了几包菜籽,慢吞吞地往回走。走了没几步,踢到一块砖上摔了一跤,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菜籽包,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回走。
一旁的巷子口,残两见着那农夫摔了一跤,嘴里“哎呦”了一声,嘬着腮帮子道:“阿牛宝贝还是这么笨乎乎的,看上去好想咬一口啊。不归大人,我们真的不要把他接回来吗?几天后,这个镇子可就一个活人都没有了。难不成大人你同意让他离开,是猜到城空之时,他不得不回来?”
何回站在残两后边,倚着墙望着青蓝的天空,并没有看那渐行渐远的人影,只淡淡道:“颜不语动手的时候,你去阿牛身边守着,别让他出事。”
“是,不归大人。”
阿牛捧着菜籽回到已成鬼屋的大宅。
被腐蚀的大门被几块破木板封上,上面贴着官衙的封条。阿牛从狭巷里的小门进了大宅。大宅里的尸体已经都被官衙清理了出去,因为死状太过惨烈,这里成了鬼宅,根本没有人敢进来,他便暂时在这里住了下来。
宅子里原先种了许多娇贵花草,无人照顾便都枯萎了。阿牛庄稼汉的毛病又犯了,见不得土地荒废,更何况这里的泥土可比妖域的富饶许多,于是特地出去买回来许多菜籽打算将闲置的土地都种上。也算是将小日子过起来。
等将菜籽全部播种完毕,阿牛又掏出一小包花籽来,来到了埋着那女子尸体的树下,将花籽洒了上去。
阿牛与那惨死女子只一面之缘,却对她的遭遇十分同情。她与他一样,都是本本份份地活着,却突然被无辜牵扯进妖魔的世界,他运气好,遇着的是何回,活了下来,而这个女子,却没有他这样的好运。
给花籽浇上水后,他又在她坟前磕了三个头,这才离开了。
黑夜降临,城镇里一株千年老银杏树上,迎着月亮伸出的枝梢上挂着一个麻布袋,若不是仔细,几乎很难看出那是一个人。那人似乎很累,很倦,蜷着身子动也不动,连呼吸声都没有。
“主人”一声脆嫩嫩的叫声打破寂静,麻布袋里的人疲惫地睁开眼,看着被阿鼻扛在肩上的女童傀儡,沙哑道,“如何。”
甜宝嘻嘻笑道,“都按照主人的吩咐做好啦,天明之前,这镇上再无一个活人。”
颜不语麻木地将视线伸展出去,看着地面纵横交错的街道,以及座落其中高矮不一的房屋,每个房屋就是一个家庭,一个家庭就是三五人丁,这纵横交错的线条勾化出的便是成百数千条鲜活的生命。若是以前,他看到这些鲜活的生命,会有各种各样的情绪,而现在,他只有麻木。他的心还跳动着,可是已经与腐朽的身体一起死了,他的心里再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善恶,没有是非,有的只冷漠。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你听到了吧,何回。”
甜宝和阿鼻离开后,颜不语冲着黑暗的天空说了一句。便有一人从黑暗的夜空中显出身形,一脚踏上他坐着的那根枝叉,将那根枝叉又压弯了一弯。
“我以为你会犹豫。”
颜不语将滑落的的麻布条拽了拽,裹住脚底:“有什么好犹豫的,我的人性已经在海底被腐蚀殆尽了,我对活人已经没有了怜悯,只对死尸有兴趣。我答应你的五千傀儡军一个都不会少,不过,没有植魂的傀儡在稍有道行人的眼里与死尸无异,基本没有任何战斗力,你真的有把握找到五千妖魂?”
何回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将雁镰放置身前,拿出一块白布缓缓擦拭着着:“五千妖魂已经备好,只待你的傀儡制好。”
颜不语转头看了看他,又木然地转回来:“何回,你为何坠魔?你与我不一样,你是塔部的首座弟子,有显赫的身份,众人敬仰,你为什么还要背叛清岳?”
何回冷冷道:“我没有坠魔,我本就是魔。众人敬仰?哼,那不过是假相而已,自始至终,我从来没被那人当成人过。你觉得你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人?却不知道比你承受更多苦难的人是活在怎样的地狱里。”
说完这句话,两人都默契地不再开口。
两人都是不善言辞之人,更不喜欢将伤口血淋淋地剥离出来,让别人舔舐着血腥虚情假意地说一声“可怜”,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可怜”二字。他们失去的,会用自己沾满鲜血的手,亲手夺回来。
寂静的夜空下,一道道黑烟夹着凄厉的尖啸声在纵横交错的房屋间放肆穿梭,黑烟所及之处,生命全部黯淡,整个城镇从黑烟散布的地方开始,逐渐变成了一座死城。无数灵魂张着大嘴悲呜哀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甜宝看着灵魂从一间间房屋里飘出又被黑烟卷走,咯咯地笑起来:“阿鼻,好开心啊,这个城镇的里人马上都要变成跟你我一样的人了。我们的同伴越来越多了哦,不过阿鼻你不要担心,甜宝最最喜欢的还是你。”
阿鼻魁梧的身躯踏着沉重的步子缓慢走着,他不会说话,只转了转眼珠子,算是对她的回应。
“也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了。阿鼻,我喜欢他的四肢,看上去肌肉紧实,很匀称,很诱人诶,就是脸不好看,有块大疤丑死了,不过反正也不要他的脑袋。趁着那个冷面叔叔不在,我去把他抢来,给你换上好不好?”
阿鼻一个脚步踩下去地面便微动一下,扬起几缕灰尘。
甜宝笑得晃脑袋:“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走,我们去找那个人,他好像还呆在那间大宅子里呢。”
甜宝来到了那间她住了一段时日的大宅。无数黑烟在大宅上空飞窜,试图冲撞进去,却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止了,不一会便放弃此间宅子向街道上别的房屋飞去。
甜宝抬头,便间房檐上站着一个人。
甜宝很不开心道:“丑八怪,你怎么在这里。”
残两在屋檐来回踱着步子,将试图闯入的黑烟全部挡出去,一副守卫者的模样:“小丫头,别以为你心里打的那点小心思我家大人看不出来。想动阿牛宝贝的牛鬼蛇神多了去了,你这杂碎傀儡还排不上名。快滚,不要逼着我家大人亲自对你动手。”
甜宝不甘心地瞧了一眼黑洞洞的大宅:“没意思,阿鼻,我们走。”
残两赶走甜宝,轻手轻脚地跳到阿牛住的那间房子的屋檐上,倒挂下身子,从半开的窗户内看到阿牛正手脚麻利地刨着一根木头,似乎是做铁锹的柄。
残两想着外面全城屠杀的模样,再看看屋内这人无知悠闲的模样,低声嘀咕了一句:“阿牛宝贝,大人对你可真好,你怎么就舍得抛下大人,没良心的。”
第二日天刚亮,阿牛便醒来了,热了两个冷馒头吃饱后,便从偏门出了巷子,想去街市上买些东西,然而走到街上才发现整个城镇安静得诡异,所有的房屋全都门窗大敞,却没有一个活人。阿牛走了几条街,发现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留下无数家禽鼠蛇的死尸。
意识到整个城镇成了一个空城,一个死城,阿牛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爬到了他的后脑,整个人似从寒水里打捞出来一般。
他下意识地回头,果然,道路的尽头,站着两个熟悉的人影。
残两笑着朝他招招手道:“阿牛宝贝,回来啦。”
阿牛看着他就像看到地狱的收魂使,再看他身边的何回。在妖域里,他当着他的面杀过很多妖怪,他却从没觉得他可怕过,然而这一刻,他对他却产生的极大的恐惧,这个银白短发的男人在他心里已经不再是恩人的雄伟模样,而是一个冷漠收割的死神。
何回盯着他,看着这个卑贱的农夫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再到极度恐惧,倒退几步,转身狂奔离去。
残两惊讶道:“诶,阿牛宝贝怎么跑了?不归大人,我去把他追回来。”
何回的脸陡然沉了几分,转身冷冷道:“随他去,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