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知他总偏心你多些,”梁锦棠的抱怨并不是很认真,目光静静的,“他倒常跟我说,他的女儿,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姑娘。”
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姑娘?
傅攸宁眼眶一热,赶忙假装若无其事地仰头,看向夜色中的半月,眼睛张得大大的:“那大概……就只有‘姑娘’两字,勉强算得写实吧。”
她骗人了。
她没有成为自己向父亲吹嘘过的那种人。
大约……今后也是如此了。
她只能尽全力让自己好一点,再好一点。至少,父亲若泉下有知,也不必失望得太厉害。
对不住呵。
略纤薄的侧影在如水的夜色中轻颤,眸中似有月光盈盈。她努力仰头瞪眼,不叫那月光落腮。
梁锦棠的手动了动,终究还是忍下了。
他换了个更加随意的坐姿,不再看她,当真像是随口闲聊:“你当年,为何会留在东都。”
“我在江湖上混不下去啊,”余光瞥见他没有再打量着自己,傅攸宁心下稍安,悄悄抬起手背抹掉眼中的水气,笑着答道,“师门又不养闲人的。刚巧那时东都绣衣卫征召候补武卒,我就去揭了榜。”
梁锦棠“嗯”了一声,声气轻轻的:“青衣道离东都挺远,也并不顺路。”
他很清楚,以她资质之差,揭了绣衣卫的榜,又在一年内成为主理候补武卒训练的小旗,这其中的甘苦,绝不会如她口中那样轻描淡写。
“好吧,果然是瞒不过你,”此时傅攸宁的心神已稳,抛开心底的伤怀,笑得感慨,“因为父亲是在那里渡过他的少年时光啊。”
她就想去看看,父亲小时吃过肉馅儿汤圆的早点铺子;去他小时去过的书楼,听他曾听过的戏;去他曾走过的街巷,顺着他信中的回忆,再走一遍。
有许多次,在那些光影热闹的喧嚣中,仿佛就看到年少的父亲,英俊从容,少年风流,鲜衣怒马,意气飞扬。那真好。
“那……这两年,你为何从不回家?”既话已聊开,梁锦棠想,便索性将所有事全摊开来好了。
她便是会低落难过,也就痛这一回。将来……将来绝不会再让她躲着人偷偷抹眼泪的。
傅攸宁浅浅笑,坦然以对:“母亲她……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我。我大约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索性就这样,彼此都继续装瞎,对大家都好。”
她一直很清楚,对母亲来说,自己与傅云薇、傅维真是不同的。其实她自己,亦然。
毕竟打小不长在膝下,若硬要说血浓于水、母子连心,那对彼此来说,都是强人所难了。
她对自己是双生子中被送出去的那一个这件事,并无什么怨恨。毕竟,她与傅云薇之间,总该有一个得好好活着才对。
只是有时难免心中发苦。
或许,人心大抵不过如此,总会有一处照不亮的角落吧。
“那什么,我偷摸吃颗糖,你别向他们三个告发我,”她垂下眼帘,笑着自腰间暗袋中拿出一支小巧的竹管,“实在不是我小气藏私,走得匆忙不及多想,就只带了十五颗。”数着日子,每日一颗,正好吃到春猎结束。
话音一落,傅攸宁只觉眼前扑来黑影,梁锦棠已倏地靠到近前,迅雷不及掩耳地自她手中抢走了那支小竹管。
“喂,那是我的……”傅攸宁眼睁睁看着他从竹管中取出一颗糖放进嘴里,心中泣血悲鸣,却只能假装大方,“……好吧,分你一颗。”没见过这么不将自己当外人的。
她摊开掌心支到他面前,梁锦棠却并不打算还她:“这分明,全是我的。”那是他自江南顺道带回来的梅子饴。
那时只听糖果铺子的老板说,这东西酸甜可口,色泽也讨人欢喜,小姑娘们都爱的。他便没多想,顺手就买了。
没想到还当真没讨好错,瞧她出京这样急,也没忘了装一些带在身上。
见他不像要还来的样子,傅攸宁生出一种有理说不清的抓狂:“你送我了,那就是我的呀!”
“好吧,拿去,”梁锦棠忽然又不坚持了,极其友善地将小竹管朝她递过去,“反正我的就是你的。”
傅攸宁闻言,手僵在半中,觉得不管自己拿不拿,仿佛都不怎么对。
梁大人你被调包了吧?你是梁大人的双生兄弟吧?你这个妖怪,快把那个面冷心黑手狠嘴毒不理人的梁大人还回来!
她发自内心地觉得,她真的很怀念那个好好嘲讽的梁大人。
四下静谧,无风。林中草丛里传来轻细的簌簌声响,片刻过后又归于平静。
傅攸宁整个人更僵了,脸上一片木然:“梁锦棠,你怕蛇吗?”
“不怕。”梁锦棠偷觑她那像被人点穴的样子,心中发笑。原以为她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呢。
傅攸宁心中尖叫,周身发麻。不过她面上仍是没有波澜的,因为——
她已然怕到掀不起半点波澜了!
她全然没发现,自己的手已很不见外地拉住了梁锦棠的衣角。“这时节,山上会有……蛇吗?”
“没有吧。”梁锦棠垂眸,不着痕迹地盯着她那只很不见外的手。
哦,吓死了。
那只很不见外的手倏地应声放开。“你确定吗?”
“也不确定,毕竟……”梁锦棠语调徐缓,“惊蛰已过。”
那还是不要见外了!
傅攸宁赶紧再次拉住他的衣角,不自觉地朝他挪近了些。
她稍一回头,就见梁锦棠在月光下笑得迎风招展。
这……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他忽然高兴成这样?!
“你有梨涡?”这个发现让她很震惊,“你自己知道吗?”
梁锦棠一径笑着,轻轻颔首:“我知道啊。”所以平常都很克制,尽量不要笑得太开怀。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傅攸宁很想大声再问一句——
那你此刻梨涡里全是蜜,你自己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