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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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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纶其人, 一生可谓坎坷起伏。他自幼失恃失怙, 跟着舅父讨生活,十二岁才以大龄儿童的身份上学堂, 却也是磕磕绊绊,学半年歇半年,因家里太穷, 二十多岁还娶不起媳妇,又成了大龄剩男。后来有幸被当地县丞的妹子看上, 便招了他做上门女婿, 自此以后才真正安安稳稳地读书考试, 以何纶的生性品行, 王家对他的恩德他自然铭记于心。

    他是嘉宁皇帝一朝最后一届进士, 三十岁高中榜眼,虽说不上玉树临风,但也是位正当年的青年才俊,当时金榜之下嘉宁皇帝幺女看上他, 想要效仿前朝的榜下捉婿捉了他当驸马,嘉宁皇帝本已经同意,但被何纶以糟糠之妻不下堂之说拒绝,一番言辞将皇帝打动令公主心折,此举在当时可是轰动一时, 甚至掩盖了状元和探花的风采。

    可惜何纶没遇上好时候, 嘉宁一朝党争伐谋, 朝堂乌烟瘴气一片, 当官的只顾着派系争夺,不知百姓水深火热,地方官鱼肉百姓,土地兼并严重,民不聊生,暴动不断,没多久轰轰烈烈的起义便彻底爆发。皇帝终于惊醒,可惜武将被攻讦地只剩下溜须拍马的歪瓜裂枣,三三两两地派出去镇压,却按下葫芦浮起瓢,整个大燕天下千疮百孔,拆东墙补西墙,斩了一堆贪官污吏,才稍稍平息民愤。

    也就是那一年,北夏趁着大燕朝廷镇压民间暴动北境边防空虚时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势如破竹地攻陷北京,烧杀抢掠数日,将萧氏皇族杀得几乎片甲不留,只剩下萧政和萧放兄弟在慕容氏的保护之下拼死逃出北京,一路奔到洛阳。

    至于后来为何从洛阳又逃到汴京,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到了洛阳之后,北夏派使者和谈,要大燕将连带北京城在内的滹沱河以北大片土地割让。当时慕容氏在洛阳拥护萧放继位,南边的起义接连不断,北边的大军压境逼迫,不答应就要开打,但那时的大燕经不起折腾,也确实打不过。

    萧放无奈,只能答应,许多朝臣在战乱和逃难中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大多数还不知死活,临时建立的朝堂缺胳膊少腿,和谈使团也是临时拼凑,否则还轮不到资历那么浅的何纶担任和谈副使。

    可和谈使到了北边就一病不起,何纶只能临危受命暂代正使之位。当时北夏本要在和谈帐外给大燕来使一个下马威,但何纶让随从斧钺开道旌旗高扬,面对对方刀斧手埋伏面色不变,镇定自若,以刚登临朝堂不足两年的年轻资历给大燕撑足了场面派头。

    可惜那场谈判是大燕的耻辱,这一年是庚辰年,史称庚辰之耻。何纶再如何能镇住场面,也并不能以此在他的履历上增光添彩,反而成了他仕途生涯中的一个污点,也导致了他后面的宦海沉浮不断。

    何纶本性忠义良善,是吃闷亏不抱怨的性格,在地方上任职是个好官,回朝堂之后一直在吏部待着,课考评级向来公正,官当得并不圆滑,有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底线。

    可有句话说得好,底线放着就是为了让人突破的。何纶再如何良善,耐不住背后还有拖后腿挟恩求报的。当年王氏兄妹对他的帮助他不会忘记,没有他们就没有后来的何纶。

    原则打破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当王晏臣从县丞做到知县,又从知县做到大燕有史以来第一位不是进士出身的知府时,何纶就知道自己恐怕早晚有一天要栽在这个舅兄身上,而当江英和周贞言的奏折同时到达内阁时,何纶想,这大约就是命吧。

    他将宁安县令的罪名坐实,一百万两的亏空也已经补上,江英的箧折自然就成了诬告。何纶本以为事情到了此处已经结束,可一个月后王晏臣的一封信再次在他头顶上打了个晴天霹雳。

    王晏臣索贿的那个姓周的江苏富商竟然拐着弯和东南总督周部堂是亲戚,周姓富商不知怎么知道王晏臣在京中有当大官的妹夫,以将王晏臣办的烂事儿状告周部堂为要挟,要他求买一份春闱试题,只要事情办好,那一百万两一笔勾销,另外再附送十万两白银。

    此时的何纶身担要职,又是内阁次辅,只要等到祁阁老致仕,他便是正儿八经的首辅。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一步也不能错,出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压下宁安和临县县令之死的事情必然不能再卷土重来,被当了枪使的周部堂不会放过他不说,他的仕途也就彻底到头了。

    于是他设了局将题送出,还为事情败露做了另一手准备,设了连环套,到时自然会有替罪羊替了他的罪名。

    一步错,步步错。

    直到现在,终于走进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死胡同里,不仅是仕途,恐怕连命也要一起搭进去了。

    何纶脸色灰败,惨淡一笑,将手里的信抛下,“殿下这封信用心良苦,但即便没有它,罪臣的罪名也已经坐实了,假的就是假的,就像我为了诬陷你而造出的两份假信一样,本就是假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成真,过往所为不过是罪臣为自己坟墓上添的土。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罪无可赦,陛下英明神断,自然能判别清楚罪臣所言虚实,如今不求饶恕,只求陛下慈悲恩典,放过罪臣家眷,不牵累他人。”

    皇帝听何纶说完,一直坐直的身体缓缓后仰,陷在椅背之中,他沉默地看着何纶,明黄的帕子掩在嘴边狠狠地咳了两声,满眼都是失望。当初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对何纶十分欣赏,二十多年过去,曾经在敌帐之前面对数十刀斧手眼也不眨的年轻人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一个为了高位谨慎而行,汲汲以求,却终究泥足深陷的耆耆老者。

    殿内坐着的两位大儒终于不再打瞌睡,看着何纶一起长长叹了一口气。其余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皇帝闭目沉默,其他人也都一声不吭,殿内一时逼仄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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