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盛夏时,即使是在龙泉山这样的深山老林里,也仍然逃不开闷热、炎热等字眼,似乎连带着人心都浮躁了几分。
深夜当值,几个昏昏欲睡的守庄人被迫站在庄子里各个要道大眼瞪小眼,一阵微风吹来,没有诗里写什么青草的新鲜气息,只有对方扑鼻而来的汗臭味,以及山里的毒蚊子时不时附送几个红肿大包。那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又一阵风吹来,掺了点夜里独有的白雾,守庄人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大脑有点晕乎乎的——肯定是搭档太久没洗澡,这汗臭味竟然意外达到了“生化武器”的作用,他眨了几下眼,一头栽倒。
“你怎么偷懒……”另外几个守庄人睡意朦胧地嘟囔,一句完整的话到了嘴边没吐完整,便相继倒了下去。
藏在暗处的傅君尧嘿嘿一笑,掐灭了手上的迷香。
他到底是个谨慎人,先捡了几块小石头往倒地的守卫身上扔了几下,见对方果然没反应,这才穿过层层树影,悄悄绕出了清漕庄。
清漕庄是依山而建,自然是九曲十八弯。傅君尧依样画葫芦,用迷香弄倒了好几处昏昏欲睡的守卫,几经周折才绕上了后山顶。这里是清漕庄最高的地方,也只有在这里放信号弹,微弱的火光才能越过层层山林,穿云破空,将来之不易的消息传达到随州府衙。
傅君尧气喘吁吁地达到目的地,几乎跑断的双腿再也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启明星刚刚升起,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他想着时间还不急,便打算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再放信号弹,却忘了早在电视剧就里被科普了几百万遍的定律——反派死于话多,节外总要生枝。
“小程兄弟。”熟悉的爽朗声响起,在这大夏天的夜里,竟如寒冬腊月里的北风一般,吹得人从心底发凉。
傅君尧身子一僵,半身不遂地回过头去:“朱大哥……”
朱成张嘿嘿一笑,与往常一般憨厚,也不知是不是夜色太浓,他乌黑的瞳孔几乎融进了黑暗中:“小程兄弟,大半夜的在这里赏月么?”
真是亲人啊,正愁不知道找什么借口好,对方就送货上门了。
“对啊,朱大哥,要一起赏月么?”说着,傅君尧应景地抬头,看着天空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星星。
——并没有月亮。
“……”
傅君尧干咳一声:“其实我就是睡不着来散散步,走到这儿扭伤了脚,就干脆坐下来休息休息,正打算赏月,没想到……嘿嘿,其实星星也挺好看的不是?”
此话一出,傅君尧只觉得尴尬症晚期,没得治了。
朱成张仍旧嘿嘿笑着:“扭伤脚可大可小啊,俺还是先扶你起来吧。”说着,他一伸手就扣住了傅君尧的脉门,三根手指准确地按住了他的三焦,一把将人拽了起来。
傅君尧猛地一怔,脑海里灵光乍现——
之前在山上,朱成张背朱庸回清漕庄,他当时也是先抓住朱庸的手腕,然后将人一把扛上后肩,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手指正好按在朱庸的脉搏上,三焦对准,比程景轩那个半吊子不知强多少倍。
一次是巧合,两次便是必然了——朱成张根本就懂医术!
那么,只怕从他和程景轩第一次互换身份给人治病的时候,朱成张就有所觉察了,甚至于,他一开始受伤被程景轩所救便是个陷阱,那么……
傅君尧猛然瞪大眼睛,整颗心跌落谷底。
朱成张随意地拍拍他的肩:“本来还担心小程兄弟的脚伤严重,不过现在看来是俺多虑了,兄弟你能走能跳,就算有个万一,以你的医术,想必也就是扎几针的事,对么,小程兄弟?”
“……”
朱成张故作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了,现在该称你为傅大夫了,天下第一神医傅九渊的独子,竟然愿意隐匿在清漕庄里当一个小小药童,甚至连自家祖宗姓氏都不要了,也难怪俺们清漕庄这一庄子的傻大个都没看出来。”
傅君尧浑身一震,几乎是本能地用那只没被钳制的手去掏身上的信号弹,不想竟然掏了个空。
朱成张冷笑一声,仿佛连带着盛夏的温度都降低了几分,他摊开一直负在身后的手掌:“傅大夫是不是在找这个啊?”
程景轩给的信号弹平静地躺在朱成张的手掌里。
这下玩脱轨了!
傅君尧急得冷汗直流,脑海里不停地呼叫星座手环,可是系统像死了一样,不论他怎么在脑海里呼喊,屁都没回应一个。他这才当真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大势已去,只得郁闷地闭上眼睛:“朱大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朱成张像往常一样拍拍他的肩膀,扣住他脉门的手却丝毫不放松:“兄弟说得太严重了,要是俺真的想置你于死地,只怕……”
“只怕你我二人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傅君尧浑身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果然看见程景轩这个混蛋不紧不慢地从夜色深处走来。
朱成张上前一步,将傅君尧牢牢钳制在身后,脸上露出既欣喜又警惕的神色:“‘傅大哥’,你终于来了。”
程景轩向他拱了拱手:“朱大哥。”
“‘傅大哥’,哦不,应该是程大哥,随州前任知府程渐的独子,辛丑年间的两榜进士,竟然沦落到跟俺这样的山匪称兄道弟,在下佩服啊。”
此言一出,傅君尧的心才算真正跌入冰窖。他原以为他和程景轩互换身份,借机混入清漕庄,一步一步骗取朱成张信任的手段有多高明,不想原来根本是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会子只怕当真在劫难逃。
混蛋的星座系统,你是去看你大姨夫了么?怎么还不出来啊喂!
他正急得汗流浃背,脑子里忽然叮咚一声:“我只是一组数据和代码组成的系统,没有大姨夫——刚才是停电了。”
傅君尧欣喜若狂,连忙在脑海中和系统交谈:“快快快,别废话了,赶紧改一改数据,把朱成张给我弄走,程景轩已经拿到了证据,把我们送到随州府衙这次任务就算完成了!”
“……”系统几乎暴走:“说过多少次了,我只是个给宿主发布任务的系统,不是晋江给你开的外挂啊!我的权限最多就能修改修改你的身体数据,这个世界里任何人的意志都是不以我为转移的。”
“……那这回真的只能同归于尽了。”
系统调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电子音:“如果这次执行任务的是风风火火的白羊座,或者是放飞自我的双子座,那你确实该担心担心生命安全问题了。不过这次的任务对象可是处女座啊!这种理性的完美主义者,做什么事都很较真,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变身忍者神龟,而且非常注意细节,丧心病狂起来,就连敌人老婆的二舅舅的侄女的大姨妈时间都能放进计划里。所以啊,跟这种人一起做任务,你基本上只要翘着二郎腿看戏就行了。”
“……”傅君尧回想起自己身边某个处女座同学,好像还真是系统形容的这样,他咽了口唾沫:“可这回都东窗事发了,难道还会有反转?”
“你且看戏吧。”
系统不咸不淡的话音刚落,便看见程景轩弹了弹衣袖上微不可察的灰尘——这个该死的洁癖狂,随意地道:“说到佩服,在下才是真的佩服朱大哥,堂堂响马帮的副帮主,竟然愿意屈居清漕庄之下,还认了对头人朱庸做义父,这份卧薪尝胆的毅力,再下可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朱成张钳制住傅君尧的手骤然收紧,疼得他想问候朱成张他太爷爷,但为了不影响程景轩和朱成张的心理博弈,强行忍了下来。
“程公子在打什么哑谜,俺一个清漕庄土生土长的大老粗,可听不懂。”朱成张咬牙道。
程景轩慢条斯理地从衣袖里摸出一个马哨,在朱成张眼前晃了晃:“明人不说暗话,在下既然已经表明了身份,朱大哥又何必还藏着掖着呢。”
朱成张身子一僵,脸色骤然刷白:“朱庸那个老东西也就吊着最后一口气,就算知道了我的身份也不能怎么样了——程大哥,你这点小事可威胁不了我。”
程景轩低笑一声,也不戳穿他那层纸老虎的皮囊:“朱大哥,算起来你我都有共同的敌人,又何必刀剑相向呢?”
“程大哥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在下只怕没那个本事与虎谋皮。”
“那在下就先给朱大哥看点诚意。”说着,程景轩将手中的马哨扔了过去。
朱成张只怕有诈,不但不敢去捡,反而带着傅君尧飞快地躲开。马哨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子,孤独的躺在草丛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朱成张咬牙。
程景轩耸了耸肩:“正如朱大哥所见,在下无意与朱大哥为敌,马哨物归原主,以示诚意。”
朱成张双眸眯起:“你会有这么好心?”
程景轩微微一笑:“在下从一开始就是朱大哥的朋友。”
朱成张轻哼一声:这样的场面话,他要是信了,那他就是真的有病。
“朱大哥,你在清漕庄蛰伏十余年,屈居人下,甚至认贼作父,好不容易扳倒了清漕庄,难道就是为了回响马帮去当个副帮主?”
“你什么意思?”
“正如朱大哥所言,朱庸全凭银针吊着最后一口气,早就不行了,你现在是清漕庄的少庄主,为何不将计就计,借我之手,先拿下清漕庄,再联合朝廷之力,砍了响马帮的马蹄子。到了那个时候,龙泉山水路陆路,不就都归于朱大哥麾下了么?”
朱成张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程大哥算盘打得精,这样我就不是与虎谋皮,而是直接送羊入虎口了。”他瞳孔皱缩,手上骤然使力,疼得傅君尧几乎飙泪,但还是将呼疼声强忍了下来:“我有这么蠢么?”
程景轩脸色一沉,手中银针已出:“正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朱大哥若是不想做这笔生意,直说便是,若是再敢伤害君尧,那咱们就只有生死相向了!”
“哈哈哈哈……”朱成张这回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愉悦,手上也稍微放松了些:“看来我已经找到程大哥的软肋,要怎么合作,你说便是。”
程景轩神色渐缓,就像没听到他前一句话似的:“我与朱大哥是强强联合,可不是什么送羊入虎口。我程家与清漕庄不共戴天之仇不需要再多做赘述;在下连两榜进士的身份都可以不要,自然不是求名利。清漕庄一倒,我便大仇得报,朱大哥以少庄主的身份接管清漕庄也是顺理成章,至于响马帮怎么样,还不是朱大哥说了算。”
“程大哥未免也太小看我响马帮了,没了朱庸的清漕庄只是一盘散沙,根本不是响马帮的对手。”
“没了老庄主朱庸,却有新庄主朱成张啊——响马帮到底是黑道,朝廷为了收拾盘踞在龙泉山水路六百余年的清漕庄,不惜与黑道合作,难道就不怕消息传了出去坏了朝廷名声?狡兔死,走狗烹,当年淮阴侯韩信尚且如此,更何况区区一个响马帮?”
朱成张面色一凛,心中已经动摇。
程景轩继续道:“就算朝廷仁厚,不对响马帮赶尽杀绝,但现在的响马帮帮主可是年轻力壮,只要他不死,朱大哥终究只能屈居第二,那又怎比得上清漕庄庄主来得风光快活呢。”
朱成张沉默不语,神色难辨,程景轩也不催他,没过多久,鱼儿果然上钩。
“程大哥怎能如此清楚朝廷的动向?莫不是欺负我久居深山,不通时事?”
程景轩微微一笑:“随州巡抚方子期,丙申年新科状元,河内县人,童生时拜入家父程渐门下,寒窗三载,终于新科得举,闻名天下,朱大哥一查便知。”
“程大哥运筹帷幄,早已青出于蓝,在下由衷佩服——程大哥想怎么合作?”
“马哨已经物归原主,朱大哥是否也该先把我的人还给我,再谈合作呢?”
朱成张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把傅君尧推向程景轩。
傅君尧只觉得手腕被飞快地扎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向前飞,撞进了一个充满了草药清香的怀抱。
“你没事吧?”程景轩关心地问。
傅爷活动活动手腕,翻了个白眼,哼哼唧唧道:“谁是你的人了。”
朱成张收回手上的银针,得意地道:“傅大哥中了我的夺命针,若是没有解药,一个月内必当暴毙而亡。当然,在下绝无加害傅大哥之意,只要程大哥言而有信,朝廷助我这位新庄主平了响马帮之后,解药自然双手奉上。”
“你……”程景轩正要怒斥出口,傅君尧立刻拉住他,背过身在他手上飞快地写下了几个字。
程景轩面色稍霁,冷声道:“朱大哥好谨慎。”
朱成张洋洋得意道:“跟程大哥比,实在小巫见大巫了,不知程大哥还有何高见?”
“高见哪里敢当,只要朱大哥把手上的信号弹放出去,子期便会在天亮之前带兵入清漕庄,朱庸贪污西北救命粮,贿赂朝廷官员,陷害忠良的罪行证据确凿,朝廷自然顺理成章治罪,再出兵收服响马帮等黑道,水路陆路就尽归朱大哥麾下了。”
“哈哈,那就借程大哥吉言了。”说着,朱成张拉开信号弹,发出“啾”的一声,微弱的火光直冲云霄。
彼时,天将破晓,一身大红官服的随州巡抚方子期意气风发,率一众官兵冲进清漕庄,将庄主朱庸在内的十八名涉嫌贪污贿赂罪的嫌犯带回衙门,于三日后开堂审理。人证有程氏遗孤程景轩、天下第一神医后人傅君尧、清漕庄少庄主朱成张;物证有清漕庄的账本,铁证如山,不容抵赖。但由于案情复杂,甚至牵连了在京的刑部侍郎冯彬,故此,方子期决定将一干犯人押解进京受审。
一个月后,此案水落石出。朱庸在押解进京的路上已经发病身亡,冯彬被判抄家夺官,斩首示众,其余从犯亦被判发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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