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宁脸色白了一白,默默把半张破纸叠成两叠,重新塞入衣兜。
“我们需要一个清场的大招。”他沉默了一阵,突然低声道。
“大招?”江罗连连摇摇头,声音飘忽:“大招多得是,多得是!但这里有什么?朱砂、鸡血、陈糯米、百年的桃木、千年的何首乌,还有什么无根水,我们手上有什么?”
江罗说的这几样,都是他们几年来求而不得的法术原料。诚然如他所言书上记载的可以惊天动地斩神灭魔的法术数不胜数(志怪小说没有两个绝招还怎么先声夺人?),但要求的原料也就格外稀奇古怪、绝不是常人所能备办。诸如桃木与何首乌这几件东西都已经是两人筛选了又筛选,所能够承受的最高限度,其他如笔记所说的秦王照骨镜、龙鳞凤羽、朱草玉髓,如网络小说的什么九幽冥火三昧真火,那就是纯属笑话不能做妄想了。以颜家的人力财力到现在他们也没能凑全方子,大招从何谈起啊?
颜宁当然不会蠢到忘记这个困境,事实上他踌躇了片刻:“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的材料——完全不够?”
“够不够你还不知道?”江罗只觉得他明知故问,大概是被吓得脑袋缺了根弦:“我们读过的法术有多少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现在这种情况能有什么办法,能用什么法术?有一张白纸和一张嘴就能用出来的大招吗?”
最后一句话他压着没说——有一张白纸和一张嘴就能乱放的大招,那么靠嘴炮岂不是就能荡平整个宗教局?
果不其然颜宁摇了摇头。
“有没有一张白纸和一张嘴就能用的法术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不知道可不代表就完全没有,别忘了包厢里还有一个专业人士——”
他伸手指了指仰面躺在沙发椅上、被液滴环绕着的周锐,此刻他满面青肿眼眶乌黑口吐白沫,看起来像是中毒而死的尸体。
江罗没反应过来:“什么?”
“读心术。”颜宁道。
————
周锐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如果不是已经死了的话。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一次濒临死亡的体验并不算太痛苦。随着脸上身上的尸油而入侵的阴气怨气尸气固然很快就击溃了体内的阳气循环并封闭了七窍,但也同时麻痹了四肢百骸的痛觉感知。所以除了在最早的那几分钟里阴气砭骨的冰冷刺痛实在难以忍受外,之后麻木感从面部蔓延到全身,除了无处不在的冷之外他就什么也察觉不到了。尸气切断了五识割裂了魂魄和尸体的联系,现在除了听觉偶尔还能接受到外部信号之外,周锐就等同于漂浮在一片漆黑的冰海海底,手脚器官全部没有一丝着落,除了胸口那一点微弱的暖气外找不到一丁点活人的触觉。
——等胸口那点暖气也归于熄灭,那他就该彻底咽气了。当然自己也可能更加倒霉,直接被这么浓厚的尸气转化为僵尸一类的凶煞,来个永不超生。
总的来说,周锐已经接近放弃希望、干坐等死了——即使他曾经争取了一点时间来警示包厢里那两个孩子快跑,但当时心里也清楚这两个菜鸟一样的小孩能逃出灯芯草毒手的概率几乎就是零,警告也就是尽尽人事。要知道历朝历代以来灯芯草常常为祸中原(改朝换代难免屠戮过多),道教里的高人前赴后继一批批去压制,往往都会搞出“死度”的惨剧(即以性命平息鬼魂怨气,通俗而言即同归于尽)。现在灯芯草加尸油法力更甚,恐怕这一酒楼的人能活下来一半都算是上天垂怜了。至于他们几个……不变成怨鬼不得超生,就算是好结局了吧。
抱着这种几近绝望的心态,周锐静静泡在由尸气制造的那一潭漆黑冰冷的死水里,守着那一点暖意朦朦胧胧等待最后的结局。在这种临死的绝境下他居然还隐约想起了自己入门拜师时学的第一门常识,讲人濒死化为鬼时要遭受的种种痛苦,如今一一经历过来居然也觉得不过如此,也不知道是不是尸气入心产生了幻象,他居然觉得背心多了一点暖意……
——桥豆麻袋,暖意?!
还没等周锐被毒气侵蚀得不太正常的脑子转过弯来,背心那一点暖意就骤然扩大了十倍百倍千倍,由幻象变为了滚油岩浆烈火,烫得从他的前心穿到了后心!
这股灼热的剧痛可不得了,当时周锐就被烧得从沙发椅上滚了下来满地毯乱爬,简直像是一盆火锅从鼻孔灌到了气管。而后未等剧痛有所稍减,他就缩在地上听到了周围叮叮当当玻璃四溅,而后有无数隐隐约约的悠长笑声夹着阴风扑面而来,把包厢灌了个满满当当。
卧槽!
周锐的脑子还没完全坏掉,被这阴风一吹笑声一惊简直是连剧痛都吓得往回缩了两分——这种场景他一辈子没有见过没有听过,但每一本提及灯芯草的古籍都要对此反复警醒——据说灯芯草的危险不在于本身有多凶厉难当,更在于它能招引万鬼能聚集方圆百里的凶神恶煞,所谓好汉难敌双手,这阴间里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当然也是棘手之极。千魂万魄聚集在一起后怨气彼此催发,螳臂当车者往往连尸骸都留不齐全。周锐读到的笔记里前人义正言辞,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里能沦落到这种惨境,所以建议你遇到这种情况就赶紧自杀吧,别磨蹭。
以佛教言自杀罪同弑佛,要堕入地狱惨不可及。但现在周锐浑身瘫软连自杀都做不到,比地狱还要惨上十倍。他只能蜷缩在地毯的某个角落听着阴风浩荡鬼魂的笑声越来越近,心里简直要怀念一分钟前被尸气窒息的麻木不仁。然而这个轻生的念头念头尚未转完,周锐就听到了头顶嗖嗖声响,一股灼热气流擦着发梢射出烧得头皮作痛,片刻后正前方阴风鬼笑骤然一滞,骤然爆发出一阵极为凄厉的号哭。
——这是鬼在哭?怎么回事
周锐还瘫着没醒过神来,头顶嗖嗖嗖嗖又是四道热气,四面八方的鬼哭那又是一浪高过一浪,阴风震得几扇硕果仅存的窗户都在哗啦啦发抖——要知道鬼魂长期受阴阳二气蒸灼受苦万状,寻常的打击折磨都当是毛毛雨不值一提。能把数百怨魂搞得鬼哭狼嚎逡巡不前的东西,必然是相当高明的法咒!
是谁在施法?是谁在施法?!
求生的希望又在周锐的脑子里熊熊燃烧了。他想张嘴但下巴已经被尸气麻木人中处痛得像是被火烧过,他想睁眼但眼球被阴毒侵蚀连黑白都分不太清楚。他只能忍着疼痛缩在地板上,尖着耳朵听上方的动静。然而这位与百鬼斗法的高人却似乎不愿作一词,他听到的只有咒术破空的嗖嗖声和鬼魂漂浮不定的哀嚎,间隔着有窗户玻璃哐当哐当掉到地下。
他就这么咬着牙听了两三分钟,高人的身份没听出来却听出了这道法术的门道:据他判断每一道热气尽管纵横捭阖,但源头似乎都在包厢的西北侧;热气与热气之间仿佛连绵不绝,但细细分辨却又有三次呼吸的微小空隙。西北为乾位,三次呼吸是一次小周天运转的周期,如果再考虑法术的阳刚猛烈……
周锐惊喜得几乎背过气去,僵直的喉咙居然发出了声音:“玉熙伏魔咒!您是天师山的哪一位师傅?”
嗖嗖声戛然而止,他听到头顶一声惊叫:
“蛤?!”
——————
江罗惊恐万分的往后跳了跳,躲开了一脸狰狞、朝他滚来的周锐——就在几分钟前他们读了周锐的脑子,在浩如烟海的模糊记忆中挑到了一道记忆尤为深刻的伏魔咒语。据周锐残存的记忆显示这道强效的法咒只需保持站位和诵读咒语,是某个门派的“不传之秘”。果不其然不传之秘迅速扭转了局面,但从僵直状态勉强醒来的周锐却相当激动亢奋,他甚至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就仰躺着吼出了一大串含含糊糊的话:
“@#¥!偷师!——”
江罗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偷师”两个字。难道这“不传之秘”真的是不能外传的?
周锐接下来的反应证明了他的猜想——江罗不小心一声尖叫后他居然不顾死活的爬了过来,伸手攥住了江罗的裤腿!
被一只苍白浮肿的手抓住裤腿,这可就太刺激江罗的神经了——尤其是周围雾气蒙蒙,隐隐约约间还有无数同样青白浮肿的手臂在拍击窗户——他当时就是一声惨嚎往旁边一跳,连鞋子都被甩飞了好远。惶急中下一道法术嗤的一声偏了九十度,把吊灯打瞎了半盏活化四溅。
江罗抬手扫掉一大片迫近过来的白雾,一边高声尖叫:“我也是没办法!你别过来!”
但周锐还在锲而不舍的往他这边爬——他下意识的想要靠近施法者所生出的热源,向这位天师龙虎山的高人求助——所谓玉熙伏魔咒传自明世宗玉熙宫,当年嘉靖皇帝酷嗜修仙沉迷道术,积三十年收集天下道法,世间珍宝,尽聚于大内。而皇帝于嘉靖四十年赐咒、符、经于龙虎山张天师,玉熙伏魔咒即载于其中,称为“五宝”。这些御赐的法咒极尽简练乃至老妪能解,但修炼掌握却非要龙虎山张天师的密门诀窍不可,据说功效非同凡响,不是常人所能理喻……周锐的脑子已经是浑浑茫茫连声音都分不太清楚,但还晓得要向高人求救:
“¥天@¥¥师救¥¥#我!天¥#@师救%……我!”
于是江罗就看到周锐锲而不舍地抬起头,哪怕是瘫了,爬不起来了,也要从腐朽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怒吼:
“偷师……狗!偷师……狗!”
江罗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我不是!我没有!颜宁你快想想办法!”
但颜宁也不敢过来——周锐那张脸肿得就跟生化危机的丧尸一样,他胆子再大也发憷——他站在沙发上跳脚,高声指挥:“打晕他!打晕他!”
江罗浑身哆嗦:“喂喂喂喂喂喂,用什么东西打晕他?”
“就用那个降魔咒!”颜宁的记性特别好:“周锐的记忆里明确说它对活人没什么危害!”
江罗还是有些犹豫:没什么危害和没有危害可是两码事!然而这时周锐已经又朝他偏过脸来了——“打(大)死(师)——”
他颤颤抖抖的抬起了手,对着地上穷追不舍的周锐来了一发。
热气涌动,法咒抽到了周锐身上。
伏魔咒至阳,尸油至阴,刹那之间阴阳交激正邪不能相容,周锐喉咙咯的一声吐出一口黑水,歪头晕过去了。
与此同时四周的浓雾中鬼哭阵阵,无数青白干瘦的手指攀上了窗台,攀上了门扇,攀上了包间外他们能看到的每一个角落。哪怕颜宁与江罗都尚且没有打开阴阳眼,仍然能看到那些浓得已经化不开的阴气像黑雾在空中荡漾,慢慢朝着半空的一点聚拢——或者说,朝着那根水草聚拢。
看看这个清醒,哪怕傻子也能知道谁是大boss了。
江罗吞了口唾沫:“再来一发吧。”
他举起了左手中指,遥遥对准了黑雾中依然碧绿剔透的水草。
周锐的那件不传之秘也不知道是什么,念一次咒只能连发六次,每次的咒语都这么冗长——什么丹凤两呈祥,声闻于天,乃生嘉靖皇帝……这道咒语和嘉靖皇帝有什么关系?
轰!
————
在A市某处的酒楼突然炸开四楼的所有门窗时,警察局为省上而特设的调查办公室里,李敏敏的罗盘也随之发出了哀鸣。在一刹那间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这件从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传下来的千年老宝贝就裂成了八瓣木屑乱飞,将铁石制成的磁针弹到了风扇的扇叶上。
李敏敏在原地愣了一秒,然后弹起得比磁针还要高:
“一级警报!最高戒备!快通知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