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昭笑道:“我如何不知?”
正说着间,两人已经靠近朗润居。
此地有穷困潦倒、布衣荆簪、等着被人赏识的说客,亦有生活富足、绸缎绫罗,前来物色客卿的政客。公孙昭年纪虽轻,一身锦绣,但步入这才俊云集的朗润居,倒并不显得突兀。
酒居的伙计迎了上来,看了一圈公孙昭和他身旁的仪奴,问道:“这位先生是来听辨还是饮酒?”
公孙昭答:“听辨。今日的议题是什么?”
伙计颇为上道地说:“大同。”
公孙昭微微蹙眉:“大同?可是《礼运》中的大同?”泮宫的先生多为鲁国学者,皆尚儒道,公孙昭在泮宫学了太多这些东西,听见了便有些生理性的厌恶。这儒术,在秦国可没多大的用处。
“然也,又不然也。先生不若一听?”伙计眯了眯眼。
公孙昭瞧着他神神秘秘的样子,知道这大同二字,儒生有儒生的解法,法家有法家的解法,百家解法不一,倒还真可好好听听。谁知道刚刚走进大厅,便听见一山羊须子的中年男子站在正当中解着《礼运·大同》。
公孙昭心中直呼迂腐,这儒家之术集大成者都集中在各宫的泮宫学馆了。西周的时候鲁国代天子掌周礼,儒者便是这帮最最重视周礼之人,各国用来教育公孙公子的泮宫都是从鲁国请的先生,到了这礼崩乐坏的东周战国,这些泮宫先生依然被鲁国的大儒们垄断。可他们的势力也就集中在泮宫了,出了泮宫,到了这乱世之中,儒术同现在秦国所奉行的国策基本对立。
那人在中间讲了没一会儿,便已经招来一片的嘘声。就连公孙昭都忍不住想要给他喝个倒彩了。他在泮宫听那些老学究将什么君子君子,六艺六艺,早就乏味得不行。教秦公子习诗书,不若教虎狼习吃草呢。
山羊须子在上头说了一半的大同篇,被人嘘得讲不下去了,悻悻然走了下来,一边说道:“虎狼之国,听学也是狼扑虎食,戎也!”
公孙昭听他口音并非秦国之人,这话说得也颇为尖酸刻薄,最后一句“戎也”,更是直接骂他们不蒙开化,顿时皱紧眉头,准备分开人群走上前去同他理论,却听见人群的一边扬起一道清越的声音,如山涧入石,沁沁淙淙:“尊礼之人,讲学却是恼羞成怒,礼哉?”
此言一出,便有人喝了一声“彩!”人群分开,却见那人间占了个清瘦少年,身材矮小,穿着贵气,一看便是贵族出身。
那一身寒酸的山羊胡子瞥了那少年一眼,气得两撇胡子都要翘起来了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抄着手走了下去,少年却道:“这大同篇我们可听了几百年了,今日的论题虽是大同,却也不是教人再将这《礼运》再讲一遍的。”
底下顿时有人附和:“然也!”
少年款款走向高台,站在那秦篆所书写“大同”二字之下,道:“小子以为,这大同二字,为一同天下之义。方才这位先生所言之亲亲子子君君臣臣,亲疏尊卑之异也,如何可谓大同?”
儒家尊礼,所秉持的大爱是有阶级的大爱,故以亲为亲,以子为子,君是君,臣是臣,人各有分的大同。但在此少年口中,便是人人皆平等,无差异的大同。这观点的流派太过鲜明,底下顿时有人交头接耳:墨家之子。
公孙昭看着那少年铿锵而有力地说着自己的观点,默默摇了摇头。
墨家的思想确实独树一帜,也有可取之处,可实在是不适合现在的天下。如老子的小国寡民,庄子的无为,孔子的共治,墨子的兼爱,对于天下来说都不够,远远不够。
仪奴也垫着脚扒着人群看那站在大台之上的少年,听得云里雾里,回头瞧见公孙昭摇头,有些困惑地说:“郎主,奴怎看着这位小先生竟如此面善呢?”
公孙昭叹息一声:“怎生不面善呢?咱们不是一道从函谷关回来的么?”
仪奴一个趔趄:“是仲……”
公孙昭道:“她这装扮倒还挺不错的,若非我早已认识她,只怕也要被她骗了过去。”他望向仲妫,微微勾起一个笑意,前世竟从未见过仲妫此等风发意气之姿,此女若嫁给公子涉,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从袖中抽出一个竹片递给仪奴,吩咐他道:“一会儿你去请那个陈郎来共饮一杯。”
仪奴听他说“陈郎”,露出个了然的笑容,点了点头:“喏!”言罢,便迅速抄着手钻进人群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