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
刘易尧深吸一口气, 说:“只怕冯后会软禁你来威胁我。”
夫妇二人才不过团聚数月,短短不到百日, 成日里被书院俗务和习武之事纠缠,如今又要迎来分离。
康平柔声说:“你难道以为我会怕么?”
刘易尧抬起眼来。
这数月来可见,她比他更加淡然。实际上, 若是没有她操持, 他的计划不会如此井然有序。现如今虽然还不算准备充分,但是总不至于手忙脚乱。
他那双湿漉漉的眸子一如幼时。康平替他拿掉了簪着的小冠, 捏了捏他的发髻,说:“你要知道, 如今对于冯皇后和慕容焕而言, 我们尚不知刘景之事, 他们也万不会料到我们已经有所准备。这是好事。河西的情况你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冯皇后想打你个措手不及, 她失算了。”
刘易尧点了点头。
这几月三娘不止忙着打理书院, 还每夜给他誊抄河西的诸部落的关系,记了整整两卷。这些信息虽然已经是许多年前的老消息,但也给他推断如今河西的局势提供了基础。
康平又说:“慕容焕的探子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们,他们想必已经知道你最近习武的事情,必然也有所关注。你切记不可露出马脚, 叫冯后猜出你习武的目的来。不然事情只怕有变。”
刘易尧点头:“那我明日依然去练习。”
康平说:“对,一切都要同寻常一样。此事也除你我、崔高之外, 也不能让他人知晓。你也不要负担过重, 车到山前必有路, 船到桥头自然直,河西那边我会竭尽所能去安排……”
刘易尧抓住了康平的手,一双眼睛盯住了她点漆似的双眸:“三娘,你这么说,我实在是……”他顿了顿,却又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为何要怀疑三娘的能力?为何要怀疑她的动机?
康平被他一抓也是一怔。
她如今不过是个十七岁的深闺妇人,长在南阳侯府,哪里来的通天本事能帮他打理河西?刘易尧对她有所怀疑也是人之常情。她差点又将自己代入当年那个手眼通天的镇国公主了。
她微微一僵,旋即气定神闲道:“陇西那边我还是比较熟的。”
刘易尧低声附和了句:“嗯。”
又是陇西。陇西郡确实距离河州很近,但是却不足以说服刘易尧,为何这位郑家三娘能如此有本事。
可他也没有说穿,任由这个拙劣的谎言横亘在两人之间。
“劳你费神。”
“说什么呢。”康平道,“我做的这些不过微不足道,更硬的仗需要你自己去打。但你只管放心,我在龙都绝不拖累你。”
刘易尧:“我信你。”
康平又说:“镇西王薨逝真相若真为冯氏一手主导,在河西和龙都定都会留下蛛丝马迹。你在河西,我在龙都,我们共同搜集!”
刘易尧捏住了她温暖的手掌,郑重点头。
世子府华灯初上,主人夫妇的卧房却未掌灯。下人们知道自今日崔仲欢来过之后,两个主子便都面色凝重,在房中关着,自然连饭都不敢擅自往里头送。
秋韵立在门前,直到夜已经深了,才听见移门推开的声响。
康平走出房间,满脸的疲惫,甚至白日里上的脂粉都无法掩盖住眼下一圈的青黑。
秋韵连忙上前问道:“三娘子,要传膳么?您和世子都不曾用暮食。”
康平的声音都有些哑了,低沉地回荡在喉间:“世子累了,已经歇下,叫庖厨准备点清凉下火的粥羹,温在炉子上吧。他起夜时或许会饿。”
秋韵连忙领了命往厨房跑去。
康平一个人站在廊前,对着漫天灿烂的星河发呆。西天上的半拉子月牙暗暗淡淡地挂着,料峭的春风在夜间变成了呼号的狂风,吹尽了天际的云霭,露出星汉。翟融云曾说人死后会化作星辰,她抬眼想知道如今天际又有哪颗星子多了出来。
或许是破军旁边的某颗将星?
当年刘、翟与她共同纵横北漠,纵使伤痕累累也从未危及过性命。
可笑的是他们三人没在柔然人的刀下丧生马革裹尸,却统统死在了龙都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之中——死在了大燕自己人的手里。
她叹息了一声。
那呼出的热气化为一缕白烟迅速消弭在冰冷春寒的狂风之中。
头顶的瓦片发出了轻微的动静,她淡淡道:“贺赖孤。”
贺赖孤一袭黑色劲装,两把薄薄的弯刀别在腰际,在银芒星光之下若隐若现。他跳了下来。
“主上?”
康平问道:“派去河西的人可返回了?”
贺赖孤说:“尚未。但估摸着应当就是这两日。”
康平说:“等不及等他们回来再做决断了。”她顿了顿,又问,“你当初告诉阿尧要纳入麾下的是几个人?”
贺赖孤恭谨回答:“就三个,崔仲欢、高大臣、裴希声。”
纵使不满于贺赖孤的擅作主张,康平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眼光精准。
“裴希声现在在河东吧?他当年也算是对河西诸部落了解颇多,只不过不愿来龙都这种污浊之地,才叫裴音占去了他的风头。”
贺赖孤点了点头。
康平说:“那好,你去一趟,通知他。若阿尧西出龙都往河西去,总归会经过河东,让他等在那里。他在河西会派上用场。至于如何劝说——你自行解决。当初你让阿尧联系他的时候,想必已经有了方案。”
贺赖孤微微颔首。
“至于三十卫,到时候也一并都跟着阿尧西行,你们先去准备准备,莫要让人发现端倪。”
听得此言,贺赖孤浑身一凛,抬起头来:“主上!你若滞留龙都,岂能没有护卫?”
她还是将刘易尧看做温室之花,竟然要将她所有的底牌全都让给他!
康平道:“那就留你和十一郎。我在龙都没必要有那么多人。河西却是险恶万分,光崔、裴两人根本无法护阿尧周全。我听说你最近还在训练刘奕平?可有成效?”
贺赖孤颇有些痛心疾首:“此人心性不定,根骨不佳。但所幸忠心耿耿。”
康平瞥了他一眼:“既让如此你以为我敢放心让他单独护卫刘易尧么?河西那种地方,忠心并不能拿来换命。”
贺赖孤皱着眉显然并不愿意接受她这样的安排。
康平揉了揉眉心,冷硬道:“你不要以为做了十年没有上峰的卫长,你就能为所欲为了。”
贺赖孤只能答是。
回廊的尽头传来了秋韵微微有些急促的脚步,贺赖孤纵身一跃,隐没入苍茫的夜色之中。康平对着廊外影影绰绰如同鬼魅似的花丛,一动不动。
秋韵到时只看见她顶着那花丛的轮廓发呆,连忙找了一件大氅为她披上,道:“娘子,虽然已经开春可是夜间依然寒凉,切莫着凉了。”
康平只感觉肩头的大氅沉沉压下来,明明很暖和却没什么温度。
*
皇宫禁苑之中,高淑妃所居宫室春意盎然。
她素爱花艺,因此室内许多珍奇白瓷瓶,形态各异,皆插有春日奇珍,她又喜欢意趣高远、素雅的搭配,因此宫室中浮着一层冷香。
夜虽深,高广寻却依然留在她的宫室之中,陪着小皇子慕容暄。
慕容暄不过三岁,却十分黏高广寻,一口一个“表兄”。他是幼子,长得粉雕玉琢,很得慕容焕的喜爱,故纵使高广寻是外男,也仗着慕容暄的缘故,常常在高淑妃的殿中留宿,陪伴小皇子。
此刻慕容暄正坐在高广寻的怀中,专心地摆弄手中那串九连环。
高淑妃长发委地,只松松绾了一支玉簪,素面朝天,一双白净的手中握着一把精致的花剪,咔嚓一声,利落地除去了另一只手上花束的杂枝。她将那修剪过的花枝插.进面前那名贵瓷器之中,端详了一番,依然不很满意,便又拿出来重新修。
高广寻道:“姑母认为镇西王世子会如何应对?”
高淑妃手中花剪未曾停顿:“刘易尧是刘景和翟融云的儿子,又在先镇国公主身边多年,才不会允许自己如蝼蚁走狗般碌碌一生。冯氏和慕容焕以为只要将他圈禁十年,他就真成地里的蚯蚓了?殊不知鹰就算被减去翎羽,依然还是鹰隼。前几个月他找了个羯人习武,现在也不知道进展如何了。”
她同冯皇后虚以委蛇,冯皇后从来就不对她设防,却不知早在年前她就已经通过高广寻将冯家那可笑的计划送了出去。
放虎归山,也就只有冯居安那般高傲自大的人能想得出来了。
不过她也能想象得出冯居安面临的是什么境地。
河西那块地只要姓刘的血脉延续一天,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完全成为大燕的领地。那匈奴大帐一百多年都散不掉,部落联盟始终存在,那些河西的胡人多只知大单于不知慕容皇帝。
若先杀刘易尧,刘景就算还剩一口气,也必然起兵。纵使弄个‘病死’的噱头,刘景肯定也不会相信。想除了这两父子,只能先从刘景下手。
啃下刘景这块硬骨头,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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