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的。
冯皇后这会儿终于有些理解慕容焕一提到慕容康平就头疼的感受了。
她沉默了一阵儿,突然道:“大慧觉寺舍利,有消息了么?”
大长秋抬头看了她一眼,叹息了一声:“娘娘……”这些年随着慕容焕日渐昏聩,冯后对那位本无什么感情的宇文公子,竟然开始不住怀念起来。可叫人起死回生之事何其玄妙?她就算拿到了大慧觉寺舍利,真的能将那宇文公子救回来么?那位宇文公子,死去的时间可比慕容康平还长。
“我就是想要个念想罢了。”
汲汲营营这么些年,冯后在朝堂在内宫各处伸展她的枝丫,将冯氏的势力遍布龙都各处,她离着权力的顶峰只有一步之遥。眼看着登顶之后就要失去目标,她将目光转而投向了少年时期的不如意。
“左右慕容焕就要死了。我给他做了贤妻良母这么多年,他死后,我还想要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一直活在他们慕容家的影子底下——他们姓慕容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大长秋默不作声,替她整理了因为气急而微微有些褶皱的衣襟,半晌才道:“河西那边说是,刘易尧刚到河西的时候,十分急于寻找复活之物——不过他说的并不是什么大慧觉寺舍利,而是拜火教的圣物。”
冯后皱眉:“拜火教的东西?”
西域的拜火教也有起死回生的传说,她的目光微微亮了亮,“他找到了么?”
大长秋踌躇了一下:“后来找到了个巫人,说了两句话,不晓得那巫人与他说了什么。说完巫人就殡天了。刘易尧此后就没再提过这茬。奴婢想,他要么就是得知根本没有复活之事,要么就是已经知道东西在哪里了。但他后来一点行动都没有,估计是放弃了吧?”
冯后说:“难道他不想复活他的阿耶吗?”
大长秋道:“所以,只怕是那个巫人叫他死心了吧。”
冯后心间一紧:“怎么可能。大慧觉寺舍利就在河西!”
大长秋没有反驳,只是道:“河西那边会继续刺探下去,不过最近高昌和吐谷浑的战事,河西很乱,只怕进度不会很快。”
冯皇后叹息一声:“我能等。”
一顿饭后天已经黑沉沉,康平被冯皇后安排去了东宫附近居住,但却到底没有放入东宫,显然是想将姐妹两人隔离开来。
她心中暗笑,这冯后难道看不出来姐妹二人貌合神离,就算放在东宫也不会给她搞事?
不过将她送往那里,倒是又给她省了不少的麻烦。
——因为慕容康平尚未开府出去住的时候,就住在御花园东侧的静园之中。她对哪里,可不要太熟悉。
宫人在内殿为她安排了居所,表示未来几日她都将在宫中居住,一副要将她直接软禁宫内的神色。康平泰然处之,竟还微笑感谢。待宫人离去之后,她立刻借口心闷,想去静园。
服侍她的人也都是皇后身边的,名为服侍,实则监视。
“离宫门下钥还有两刻,我去附近的花园散步消食,总不至于能跑出去吧?”康平说。
宫人们面面相觑,却又不敢说那静园乃是鬼园。自镇国公主故去之后宫中对她的旧居所、旧物件都讳莫如深,静园虽然未锁,却也多年不曾有人踏足。康平却一脸固执地表示这是距离此处最近的花园,一定要去。
宫人不敢跟随,只将她一人放进了园内。
静园因为慕容康平的离去早已经荒废成了一个荒园,本来被康平打理得整整齐齐的院落现在已经如同鬼蜮,大约能和之前崔仲欢家的院子相比了。她所居住的观澜殿倒似乎还有人打扫的样子,没有积很多的灰和蛛网,不过比起附近金碧辉煌的东宫,还是寒碜的要命。
看来她死了之后,冯后和慕容焕夫妻两个,还是很怕她啊。
她竟然不知道这事儿她是该笑还是该叹息了。
宫人本就害怕静园禁地,夜色下院中不曾被打理的树枝植被又格外狰狞,吓得她们个个儿都不敢往里头进,康平脚步松快,很快就脱离了她们绕到了观澜殿后,用力推开了一扇暗门。
燕宫的地底,自世祖以来,就有着一条纵横交错的地道,与地上的规整的建筑不同,地底的宫室像是白蚁的巢穴,回环套嵌,很容易叫人迷失方向。世祖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修建的这条密道,因为过于复杂,百年来脸慕容氏自己的子孙都不曾有人能摸清楚全貌。
不过幸好,从观澜殿到太极殿后的路康平是熟悉的。
先帝尚在的时候,她领着慕容焕走过无数次。阿娘管姐弟俩管得严苛,宫门下钥之后就不让两人乱走,在阿耶夜读奏章的时候,姐弟两人就通过密道,来到太极殿承欢膝下,各宫娘娘夜里头送来给阿耶补身子的什么燕窝酪浆,统统是落在了姐弟两人的肚子里头的。吃饱喝足,各在阿耶的怀里头撒娇一阵子,康平就再领着阿焕又偷偷通过太极殿与观澜殿之间的密道返回。
这是他们父子三人之间的秘密。
那时候慕容焕还是豆丁大小的一点点呢。
地道内弥漫着成年积灰的腐烂味道,康平将自己的裙裾往上卷了卷,侧身下去了,地道狭窄,年久失修,地面上挤满了碎石和灰尘,闷得人心头发慌。她摸着墙壁寻找方向,是不是就会勾到一手的蛛网。可她依然往前走着。
三十多年前,她也是这样一边摸着墙一边在九曲回环的地道中穿梭,另一只手上,还挂着拖着鼻涕的慕容焕。
地道的另一头,是处理国事的父亲,准备了甜点,等着半夜偷偷跑来玩耍的姐弟。
可现在她依然是十七八岁的身体,穿越狭长的甬道,手边却不再又柔软的男童。那个男童如今正躺在太极殿里,生死未卜。
越靠近太极殿,越能感觉到那扑鼻的药味穿透地道中沉闷的空气而来,她扣动了前面上的机关,太极殿中书架后的一块青砖挪了开来,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浓重的药味这下仿佛失去了阻断,更是不要命地朝着康平的鼻尖钻来。
三十年前,太极殿中夜夜以明珠照亮,帝王端坐案几之前处理政务,而手下总会摆着几碟乳酪,等待年幼的子女瞒着母亲走来,吃上一碗宵夜。
现在的太极殿却漆黑一片,没有宫人守夜,更无人添烛。
康平本还在担心出了地道之后要怎样避过人的耳目绕过地道,现在却发觉思考这个问题完全是多余的。
她从书架后头走了出来。
帝王处理政事的那案几上头是空的。
案几下头,却摆着一个小碟子,上面依然放着一碟乳酪。
康平微微一怔。
屏风后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
慕容焕悬浮在清浅的梦境之中,似乎听见了久违的声响,那地道打开的清脆咔哒声从殿中书架后头传来。他一时间分不清什么是幻境什么是现实。
因为病痛的折磨,他浑身上下都不能动弹,脑仁在此刻却不疼了。
丝质的足衣踏在木质的地面上发出唰唰的微声,像是一把小刷子在挠着他的心头。慕容焕攀着床头的杆子,想要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
渐渐的,黑暗中一个女子的身形显现了出来,落在八扇丝质屏风之上,被外头照进来的月光拉得老长老长,却越发显得纤弱的厉害。她手里端着一个圆圆的小碟子,将上头一小块乳酪捻了起来,放入了口中。
慕容焕瞪着眼睛看见她的剪影,突然喘起气来:“阿姐!”
康平端着那个碟子,转头,脚下却没有动。乳酪融化在口中,里头裹着酸甜的梅干,是她喜欢的味道。姐弟俩都爱吃乳酪,但是慕容焕从小就不爱吃酸的。年幼的时候要是哪宫娘娘送来了这种里头塞了梅干的乳酪,他吃一口发现是夹了心的,立刻就会把整个盘子塞个康平一个人。而康平,却有些受不了纯乳酪的重味道,一定要配点果脯才能吃得下去。
她又捻了一块放入口中,融化开来还是果香和酸味。
“阿姐——”慕容焕像是一只被开膛破肚的风箱,哗啦哗啦地吸气,肺部挤压出来的声响让他的口齿都有些不甚清晰,但是康平却还是听见了他的呼唤。
十年,如今弟弟就在这个屏风后头,如同当年的父亲一样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却如郑珍容所说,他被冯后用十年的温柔刀掏空了身体,三十年前那个把不愿意吃的梅子酪全都推给她的男童,二十三年前拽着她的手指冷汗淋漓登上帝王之位的少年,早就已经被岁月和女人的算计摧残成了一条了无生气的死鱼。
白云苍狗,如今听到慕容焕行将就木的声音,她已经知道再无可以问的话了。她抓了一把盘子里头的乳酪全都放进了嘴里,旋即转身离去。
慕容焕瞪着眼睛长大了嘴巴,听见书架后头的地道入口又发出了咔哒的清脆声响。
康平关上了地道的门,捂着嘴蹲了下去。那塞了梅干的奶酪虽然好吃,可还是太酸了,一口气往嘴里头塞了那么多,酸得她有些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