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要在案下放上一碟,却从不见动,可今日怎么都给吃完了?”她问。
慕容焕看着她手中的空盘,胸口开始剧烈的起伏了起来。
冯后看向他的目光中似乎带着担忧的责备:“陛下,这东西这么酸,怎么一口气吃那么多。陛下平时并不喜欢酸食。”
慕容焕的胸口浮动得像是一只夏天烈日下的猎犬,很快的,他就有些透不过起来,脸色开始涨红。冯后扑上前去,帮他顺着胸口,伏在他的耳边柔声问道:“陛下,今日的药吃了么?”
慕容焕抬起手来。他本就因为长年的病痛而显得比一般这个年纪的男子消瘦些,如今更是形容枯槁,一双手干瘦如柴,抓在冯后华丽的衣襟上,像是一只焚烧焦黑的鬼爪。他死死捏住了冯后的领子。
冯后大吃一惊,伸手去拨,可慕容焕此刻却不知道为何突然变得力大无比,几乎要将冯后胸口的衣襟扯破。
“宇文……”他从牙齿根中挤出来半个名字。
冯后的身体微微一颤。
但慕容焕却突然松了手,似乎光说出一个姓氏,就已经抽走了他回光返照的所有力气。
冯后的背上冷汗涔涔。
慕容焕缓了一阵,他依旧睁着眼睛,一双慕容家族标志的浅色瞳仁此刻已经浑浊不堪,像是蒙上了一层翳。他到底没有对冯后说出那个名字来,而是缓缓的,一字一句地说道:“旭……是个好孩子。只是太……太软弱了些。随……随我。”
冯后的指尖突然有些发冷,她看着病榻上的慕容焕,神色有些复杂。
慕容焕又一次将手举了起来,冯后看见,顿了顿,到底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她那双手因为保养得宜而十分莹润,尽管因为慕容焕重病,她没有涂蔻丹,可是无名指和小指上两个鎏金的护甲依然显得雍容华贵。慕容焕的手,则被她衬得像是个干枯的木桩子。
慕容焕捏着她的手,继续缓缓地说道:“那时候……我在上巳宴上……看到你,就觉得、觉得,你不一样。”
冯后微微皱眉。慕容焕似乎想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这些陈年旧事翻起来重提,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太过于激动,每说一句话,就要喘半天的气。
“你就像……芙蓉洲上的花。那么多、那么多胡姓的儿郎围着你。”
“你叫我想起……我的姐姐。她那时候、那时候、在漠北呢,宫里宫外,好多好多胡姓的儿郎,想要巴结她……她也跟你那时候似的。”慕容焕说。“他们说,你家在代北,祖辈都是代北御柔然的将领。”
冯后不曾知道,原来当年贵为太子的慕容焕看上她,是因为她与慕容康平有相似之处。
她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三公之乱的时候,姐姐领兵杀入皇城,而你……带着人堵住了东宫的门。”他颤抖着声线,浑浊的眼睛里头缓缓滚出泪来。“我很窝囊,这辈子、这辈子……都在寻求女人的庇护。”
“不要让旭,变成这样。”他最后用力地说道。
冯后看着他,没有动。
三公之乱的时候,她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将他推入密室,对于慕容焕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他指了指那空空如也的瓷碟,笑了起来:“姐姐,她来过了。她来接我了。”
他的那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至鬓发之间,刚出眼眶时滚烫的泪水在滚入发际线的时候已经变得冰冷,慕容焕缓缓阖上了眼睛。
冯后依然握着他的指尖。她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一惊,但是慕容焕的呼吸声很快就平稳了下来,冯后几乎吊到嗓子眼的心又缓缓放了下去。
药的量还没到,慕容焕虽然就在这几日了,却还没有那么快就能死。
她咬住了嘴唇。
榻边是一面落地的铜镜,冯后从慕容焕的手中抽出了她的手指,拖着裙裾走到了那铜镜前。
她的眼角早就是岁月的痕迹,身为汉人,她到底比一般的胡女扛老一些,慕容康平死的时候也是差不多她现在这个年纪,也从一代美人,被时光、战争、政务折磨得不成样子,只能靠着艳抹浓妆来凭吊自己曾经恣意妄为的青春。
时间对于女人而言都是公平的,没有谁能美一辈子。
冯后看向镜中自己的双眼。她的长相并不如慕容康平富有攻击性,眉眼也远远没有她那么立体,但她从自己的眼睛里头到底还是看出了一些东西。
一些方才慕容焕所说的,可慕容康平相似的东西。
她厌恶地皱了皱眉毛,想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头甩出去。但是越对着镜子,越发觉她和慕容康平确实相似。她甚至能看见慕容康平那张令她厌恶到极点的脸,带着倨傲的神色站在镜中,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她实在是阴魂不散!阴魂不散!
榻上的慕容焕已经又一次沉入反复的睡梦之中,外头的更鼓响起,宫门要下钥了。冯后挥灭了内宫的烛火,拖着裙裾走出了慕容焕的寝殿。大长秋迎了上来,问道:“娘娘,陛下的状态如何了?”
冯后看向大长秋的眼神有些微微的湿润,半晌,道:“睡下了。”
这么多年夫妻,共同生儿育女,她若是对慕容焕没有半分感情也是假的。可纵使有再多的感情,也已经磨灭在日复一日的算计和失望之中了。慕容焕或许能成为一个好的父亲,好的夫君,可他没法成为一个好的帝王。
可冯氏,想要的并不只是一个夫君,一个孩子的父亲,她更想要一个能撑起这个国家的男人。如果没有,那么她只能自己来。
她眯了眯眼睛,又问道:“高淑妃呢,去了何处?”这段日子,高淑妃一直带着慕容暄侍疾,今晚却没有留在太极殿中。
她想起方才慕容焕病榻上说了一半的那个名字,秀眉顿蹙。大长秋说:“今日高淑妃又将高郎君招进宫内陪伴小殿下了。此刻应该还在她自己的寝宫。”
冯后说:“又召见外男?那高广寻似乎就要驻扎在这内宫之中了么。说是侄子,但他俩究竟什么关系——呵。”
她冷哼了一声。
大长秋垂头默不作声。
高淑妃获宠之后,一直以冯后马首是瞻,鞍前马后,在冯氏面前几乎谄媚如女仆。她又生得娇软可爱,看上去全无心机,时不时又卖蠢给冯后,因此冯后对她,几乎是半分防备也无。
可最近几日大长秋发现高淑妃与冯后似乎渐渐有貌合神离之像。
若真如高淑妃自己所言,想要的不过是给她的幼子一个富饶封地,那她最近做的事情,似乎有些多余得过分了。
大长秋道:“娘娘,要不要去高妃的宫里看看?”
皇后皱眉,思忖了片刻:“罢了,显得本宫小家子气。何况她一个孤女,能搅翻天去?不若先宣召医正在此处候着。皇上虽然睡下,可我瞧着,恐怕也就这几个时辰了。”
“不将宫妃们全部召来?”大长秋问。
冯后的脸上全是疲惫的神色:“不必了。我看着她们,也心烦。”
然而此刻在高淑妃的宫内,情况却不如冯后想的那样乐观。
高广寻捏着她的一只足,轻轻揉捏,高淑妃皱眉靠在凭几之上,一室暗香浮动。她揉了揉太阳穴,睁开那双杏眼。
高广寻说:“羽林已经备下了。”
高淑妃嗯了一声:“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一旁的阉官,也跪坐在侧,微微抬起脸来,却露出了半边面颊上的黥面纹。高淑妃心疼地看了他一眼。
阉人的嗓音尖利,他似乎在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同寻常男子别无二致,可却依然能听出常年捏着嗓子说话留下的习惯来。
他说:“镇西王妃去了静园。”
高淑妃蹙眉:“她去了观澜殿么?”
阉人回答到:“去了。她还发现了殿后密道——她似乎对那里非常熟悉。”
高淑妃的脸色微微一变:“她进去了?出来了没有?”
阉人说:“我过来的时候她还没出来。娘娘,她身边似乎护着不一样的人——”
高广寻也道:“她确实手里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力量。她会不会坏事儿?”
高淑妃思忖片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叫她给东宫陪葬吧。”
她将足从高广寻的手中缩了回来,笼入了宽大的裙摆,复又问:“皇后宣医工了么?”
阉人说:“宣了。”
高淑妃站了起来,对这那阉人道:“好了,叔父,高家的荣光,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