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场祸事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打破了。清河崔氏唯一留在朝中的羽林中郎也再也做不成羽林中郎了。
康平看向他:“很疼吧?被马踩断胫骨。”
她上过战场,受过大大小小的伤,那些疼痛,纵使她现在换了一个皮囊,也是刻在脑子里无法忘却。被自己最信任的坐骑踩断腿骨,那身上的疼、心中的悔恨一同袭来,该有多伤人!
也无怪乎崔仲欢从此一蹶不振。
崔仲欢微微低头。
那件事情是他此生再难逃过的梦魇。
康平却继续说:“断了腿的中郎不能是中郎,可断了腿的崔家子,却还有入朝为官的可能。崔仲欢本人虽然以骑射扬名,但作为清河崔氏嫡子,他不可能没有政治才能——只是崔伯涯光芒太亮,将他掩盖过去了而已。”
她冷静地继续说道,“崔仲欢,如果你当时只是坠马伤腿,却没有波及性命,你将来会选择做个文官么?”
崔仲欢思索了一阵,苦笑了起来,没有回答。
康平盯着他:“世人以为你断腿后便一蹶不振,纵情于酒场了,但还有别的原因吧?崔仲欢,你能说说,五石散的瘾头,你是何事染上的么?”
崔仲欢大惊失色,她如何知道他有此瘾——服散,是重罪!
他抓紧了手中的袖笼,呼吸开始急促了起来,脸色也有些苍白。
康平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眼神:“你说吧,过了黄河就是河西——全然已经算不得大燕的领土了。”
冯居安听她说完,惊慌失措,却被贺赖孤一脚踏住。
崔仲欢战战兢兢,在康平的鼓励下,才吞吞吐吐将那段往事道来。
诚如康平所言,断腿对他而言并非是最致命的一击。
作为羽林中郎,他受伤之后迅速就有袍泽前来协助,他们击杀了他疯魔了的坐骑,手忙脚乱地将他从马厩里抬出来送去少府。
当时冯后听说了此事,非常关注,甚至派了一位心腹医工前来给他诊治。
接骨、尤其是接他这种断的几乎成碎渣渣的骨,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而且对于伤者来说,不啻于第二次伤害。医工要将他的皮肉划开,把所有的碎片一块一块拼合。
那位医工问他:“需不需要止疼之物?”
崔仲欢并不懂医,但他第一次是拒绝的:“不必!”
作为羽林中郎,这种疼痛他还是能够忍受。
但医工循循善诱:“中郎,这种疼神仙都忍不了,很多人,骨头没接上,命都去了半条,遇上这种伤,大多数的,都任由这腿烂了、残废了的。娘娘特意关照要让下官将你医治好,断不能留下后遗症,这没有止疼之物,下官怕无法完成啊。”
崔仲欢闻言,道:“我这伤能恢复如同往常?”
医工笃定道:“下官还是有些把握的,但需要时间接骨,这段时间,就算中郎能忍住疼痛,您的身体还是会有不同程度的抽搐,会影响下官接骨,中郎不若饮下止疼的药方,睡上一觉,醒来便好了。”
崔仲欢动摇了,那个医工很快就端来了一杯烈酒,散发着奇怪的气息。但作为一个燕国人,他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五石散这样的东西,以为此物只是让他麻痹痛感,便在那个医工的哄骗之下,尽数饮下。
服散之后他确实昏睡了过去,了无知觉,也不知道那个医工给他的伤口处理得如何了。
直到之后拆开了固定,他才惊觉,那接骨之处,只是随意缝合,骨骼依然断在里面,逐渐长死,长出了骨刺,丑陋得如同一段畸形的竹节!
崔家给他寻了别的名医,都说那医工压根没有给他接骨,只是随手包扎。刚刚伤了的时候,或许那些名医还能有些本事将他治好,可如今骨缝长死,就算是华佗扁鹊在世,也无力回天了。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崔仲欢发现自己染上了可怕的瘾。在宫中送来的汤药里头,一直以止疼散的名义搀了一味药,他遍翻古籍,最终终于查明——竟然是混了罂粟的五石散!
但是因为那段时间的浸淫,他已经完全离不开这个毒物,就算知道它会将他的身体掏空,也已经没有办法了。
失去了一切希望的崔仲欢,最终选择了沉沦。
康平笑了起来:“你这么多年,购入的五石散也挺多了吧。五石散在大燕全面被禁除,买卖皆要获刑,但你还能有源源不断的货源,一直没有被人查处,你认为——是你的幸运么?”
崔仲欢一怔。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不愿去面对。
他为了皇上,为了冯家而背叛了自己的家族,导致自己的兄长身首异处,到头了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馈赠么!
康平一针见血地指出:“可是你姓崔啊,五姓之首的清河崔氏!”
她转头看向了冯居安:“罂粟、五石散,这种恶毒的招数,冯司空用得真是行云流水。”
她又问崔仲欢:“你身上还有五石散么?”
崔仲欢一愣。
康平抬了抬下颌,眼神有些冷,像是利刃似的划在了他的脸上:“你不想戒掉么?想戒掉的话,就把你身上的东西都给我。”
崔仲欢当然想戒,但是又想瞒着刘易尧,所以这次他出门确实带了点药,可是为了防止他自己忍不住,全让呼延西坨帮忙看着。
他说:“在西坨身上。”
康平挑了挑眉:“去拿来。”
呼延西坨被讨要五石散,也是一惊,待过来清楚了来龙去脉,简直要暴怒而起了:“好啊,竟然是你这个老匹夫干的事儿!”他一串匈奴骂人话紧接着脱口而出,噼里啪啦砸在冯居安的脸上。
康平说:“崔二这事儿也没必要瞒着阿尧了,那些东西,全都不要了,赏给冯司空吧!”
呼延西坨摩拳擦掌:“真的么?”
康平道:“强制戒除虽然有些困难,但也不会差过被烈马踩断腿了。”
她抬手举起一坛酒。
那是普通猎户家里过冬窖藏的浊酒,都没有过滤干净,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她一把夺过呼延西坨手中那个精致的盒子,里头五石散混合罂粟的诡异香气飘散出来,她皱了皱鼻子,将那一盒子的药物全部都倒进了酒坛子里头。
冯居安惊恐地看着他。
他当然清楚五石散是什么东西,晋时士人用它来对付伤寒,服散之后浑身燥热。但这么多的散一次性服用下去,他会筋脉尽数爆裂的!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身后贺赖孤将他一把按住了,马靴踩在了他的手上,发出骨骼断裂的脆响。
康平晃了晃她手里的酒壶,问道:“是不是还得让他被马踩一下才能还债?”
崔仲欢冷着脸:“那他还的了十年么?”
康平摇了摇头:“太便宜他了。”
可她还是上前,一把抓住了冯居安的下颌。
她的手段还是当年在柔然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狠绝,只是微微一用力就卸下了他的下巴,冯居安张着嘴,却无法说话,徒劳地蹬腿。
康平反手从他散落在地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扎在了他的右腿上,她的身材娇小,力道却大得可怕,那枚羽箭穿过冯居安的肌肉,箭镞竟然还从他厚厚的羊皮裤中探了出来。脆弱的箭翎直接断在了他的皮肉里头,又一次划伤了他的筋脉。
“这箭是替阿尧还的。”她道。
冯居安喉咙里头发出了杀猪似的尖啸。
她紧接着将那酒壶甩给了崔仲欢:“这灌药的事情还是你来干比较好,我就不替你代劳了。”
崔仲欢抱着那酒壶,缓步上前,康平在他的背后说道:“崔二,逃避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反而叫他们如愿。但你现在也该向他们讨回你失去的十年了。人本就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些代价。”
他颤抖着,抬起了冯居安的下颌。散发着特殊药味的酒液被强硬地灌入冯居安的食道,那味道崔仲欢是多么的熟悉。他甚至感觉到他的眼底酸涩,一滴清泪落下来,现在无助惊慌的冯居安,何尝不像是当年惊慌失措的自己!
可这都是冯居安该受的惩戒、该还的罪孽!
那酒尽数灌入,崔仲欢将简陋的酒壶往冰面上狠狠一砸。
陶器的裂口映着冰上的阳光微微闪动。
贺赖孤松开了冯居安,任由他绝望地倒在了雪地上一地污秽之间,康平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
摔完酒壶,崔仲欢只觉得力量被抽空了,他重重叹息了一声,随着康平转身,却看见不远处,秋韵揣着手笼,正望着他。
他的眼神飘过来的时候,她突然微微一低头,目光错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