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再次清醒过来,已是十天后。那时正值暮色四合,漫天的流火好似要将整个燕子坞燃尽了。慕容复凝眸望了一阵窗外绿柳枝头刚剥离出的一点绿芽,轻轻地叹了口气。然而这口气纵然叹地再轻,他也已清楚地感觉到了胸口那熟悉的翳痛。他习惯性地伸手摁住胸口,不一会又觉得有点闷,只得把手放了下来。
阿紫出身星宿海,是使毒的行家,给他下的毒必然非同小可。而且既然这毒是下在熏香之中,如此隐秘,只怕他中毒的时日也不短了。他原就伤病在身,再加上中毒,身体损耗过度,看来孙院正当年说过的话,如今是已然应验了。想到这,慕容复不由轻笑了两声,然而笑声震动身躯,很快便引发了左胸乃至整个左侧身体的酸痛。
“慕容复,这便是你一念之仁的下场!”慕容复低语了一句,缓缓闭上双目。阿紫武功尽失,身上没有任何毒物。究竟是谁在帮她?
直至屋外的莲花漏缓缓展开一瓣,慕容复方听到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下一刻,身上总带着一抹浅淡的白莲香气的阿碧悄悄走了过来,将手轻轻地触上慕容复的额头。
慕容复顺势睁开双目,扭头望住阿碧。
“公子爷,你醒了!”阿碧惊喜叫道。
慕容复的脸却已沉了下来。他抬起手轻轻触了触阿碧微肿的面颊,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阿碧的眼圈一红,忙低下头来小声答道:“没什么。”
“是谁动的手?我爹,还是公冶乾?”慕容复却已了然发问。他的问话很轻很慢,却比以前更显阴冷。
阿碧瑟缩了一下,低声道:“公子爷中毒昏迷,老爷十分担心……阿碧,阿碧听公子的吩咐,什么都没有说。”事实上,阿碧不但没有说出慕容复究竟是如何中毒的,更加聪明地掀翻了书案,使书房内一片混乱,令慕容博一时无法探知慕容复忽然重伤的真正因由。而她的聪明才智换来的,却是慕容博的两个耳光。
“委屈你了。”慕容复低声叹息,眸光愈发森冷。
“不委屈,”阿碧含泪摇头,“公子爷,那些白檀,阿碧已经悄悄收起来了。难道这真是阿紫她……”
“你做得很好。剩下的事,公子爷自会处置。”慕容复轻声打断了她的话。
“是。”阿碧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这便一抹眼泪站起身来。“阿碧这就去告诉老爷,公子爷醒了!还有……还有,要请大夫来……”
“不忙。”慕容复却伸手拽住了阿碧。“先告诉公子爷,我究竟昏迷了几日?这几日里,又发生了什么?”
慕容复有此一问,阿碧即刻沉默了下来。
那日慕容复呕血昏迷,虽说很快便惊动了燕子坞上下众人。可他的内伤着实太重,便是慕容博亲自出马为他调息,也折腾了大半夜才堪堪保住了慕容复的一条小命。第二日,邓百川便一连请了数位姑苏名医为慕容复把脉。这几位姑苏名医虽查探不出慕容复已然中毒,可对他的身体状况却都是一样的说法:慕容复本有旧病,这次又走火入魔,情况十分凶险。纵然恢复健康,以他的身体怕也不适合再与人动武。更有那心疾十分棘手,日后要安宁养神、不得劳累、不能饮酒。
这样的话听在慕容博的耳中,只有一个结论:他的这个儿子,算是废了!兴复大燕,何等艰巨,来日运筹帷幄、沙场厮杀皆是等闲,可慕容复以后却什么都做不了!
慕容博早年诈死遁走,与慕容复本就没有多少父子之情。如今知道这个儿子变成了废物,又岂会有半分怜惜?有他率先表态,慕容复清醒多时除了阿碧仍守在他身边,那四大家臣皆无影无踪也就没什么可意外了。
阿碧说完慕容复的病情,便一脸忐忑地望住了慕容复。她见慕容复久久不曾发言,唯恐他心灰意冷做出傻事来,忙伸手紧紧地捉住他的手掌,小声却坚定地道:“公子爷,无论发生何事,阿碧永远陪着公子爷!公子爷,你不要丢下阿碧!”
慕容复这才怔怔回神,只见他伸手拭去阿碧眼角的泪珠,柔声道:“阿碧,你不要怕。公子爷说过,一定会照顾你们。公子爷说到,就一定会做到。……原来今夜便是正月十五,真巧啊!”说着,他竟挣扎着坐起来。
“公子爷,大夫说了你要静养!”阿碧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他。
“我自会静养,待我处置了一早就该处置的事之后。”慕容复音色沉冷地缓缓言道。许是大病无力,他的话语又轻又慢,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短促。仿佛哪怕是在说话,也要小心翼翼地节省几分心力。“阿碧,去给我拿衣服来。”
“是!”阿碧急忙应了一声,捧了外袍又打了水给慕容复梳洗更衣。
“这几日,爹爹与邓大哥他们几个一直在闭门密谈?”慕容复低声发问。
“是。他们每日都谈到很晚,老爷和公冶二哥与邓大哥他们几个好像有什么矛盾,总是谈不拢。每晚,邓大哥都会来看公子爷,总是唉声叹气的。”阿碧一边为慕容复穿上衣服一边答道。触到慕容复身体的肌肤仍旧微微发烫,她不禁担忧地皱眉。
“可知他们谈些什么?”慕容复自行系上了衣带。
阿碧闻言登时一阵耳热,忙低头道:“是阿碧疏忽了……我这就去打探。”
“傻丫头,都这个时候了还打探什么?”哪知慕容复却出言拦住了她,亲昵地屈指在她额角弹了一下。“让公子爷告诉你,他们在谈什么。很简单——夺/权!权势、名利,谁又能逃脱它的束缚?”说着,他忽然腼腆一笑。“想不到今年冷地这般厉害,阿碧,再去拿件斗篷来。”
“……是。”阿碧顾不得惊讶,双眼已是一热,忙低下头掩饰了过去。慕容复的衣裳一向是阿碧打理,没人比阿碧更清楚他的习惯。慕容复乃是习武之人,以往哪怕是数九寒冬,他也只需穿一身薄袄便已足够暖和。而现在,慕容复身上穿着的是阿碧今年新制的厚衣裳,可他竟仍觉得冷!
系上斗篷,慕容复扭头向阿碧交代道:“阿碧,乖乖留在这里。等公子爷派人来找你,你再出来。”
阿碧望着慕容复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忽然热泪盈眶。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可她知道,今日之后,公子爷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开心了。曾有那么一瞬间,阿碧几乎想拉着她的公子爷即刻逃跑,逃地越远越好!可她最终仍是从这个荒谬的幻想中清醒了过来,屈膝向慕容复福了福,一字字地道:“公子爷,一切小心!阿碧永远等着公子爷!”
慕容博的书房内,此时慕容博正瞪着跪倒在他面前的邓百川大发脾气。“邓百川,既然种谔对你信任有加,你要杀他应该不难!我要你杀了种谔将那鄜延军的兵马控制在手,你为何总是推诿?莫不是贪图富贵,早忘了大燕国的兴复大业?”
“属下不敢!”邓百川低着头望着地面,只固执回道。“属下一心为兴复大燕奔波,但竖旗谋反、兹事体大,还应问过公子爷的意思!”
“复官现在这病怏怏的样子,还能管事么?老夫连他还能活几日,都没有把握!”慕容博恨声道。“官场上,向来是人走茶凉。他若一死,这些年的经营顷刻烟消云散!怎能再等?”
“主公,公子爷毕竟年轻,小小病痛他定能挺过来!”跪在邓百川身边的邓大嫂闻言也不禁开口加入劝说的行列。那日慕容博见过大夫,便将慕容复视为弃子又明火执仗地抢儿子经营多年的势力。这般冷酷绝情,难免令邓大嫂齿冷。
公冶乾却在此时正色道:“大嫂,我们谁都不想公子爷有事。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已经不得不另做打算了!公子爷要积功上进、黄袍加身,也要看他的身子骨熬不熬得住啊!他现在这情况,我们若再听他安排,只怕日后他就成了大宋的忠武侯了!壮志未酬身先死,岂非笑话?”
公冶乾此言一出,邓氏夫妇立时语塞。
夫妻俩正不知所措,慕容博忽然长叹着道:“复官是我亲生骨肉,我怎会不心疼他?可正是因为心疼他,才不想他继续扛这重担……”
“主公这话,我包老三不服!”哪知慕容博话未说完,包不同已忍也忍不住的出口抢白。“主公诈死三十年,兴复大业撒手不理,万千重担皆在公子爷肩头。今日我慕容氏有这声势皆是公子爷呕心沥血一手奠定,主公二话不说就要将公子爷撇在一旁,包老三不服!不服就是不服!”
邓百川见慕容博面露杀气,忙扭头向包不同吼道:“老三,怎么说话的?还不跪下!”
怎料包不同竟梗着脖子道:“包老三说话向来难听!主公若是听不顺耳,就请主公多多包涵!”
包不同如此强项,慕容博怒极反笑,当下一掌打在一旁的桌案上。他内力深厚,这一掌下去,那桌面纹丝不动,可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一应摆设竟俱被震成了齑粉!“包不同,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这一回,不等包不同答话,风波恶便上前一步,朗声道:“风波恶与包三哥一般想法,主公要杀包三哥,便将风老四也一块杀了罢!”
慕容博方才一怔,邓大嫂竟也起身道:“主公,您这般待公子爷,就不怕他心寒么?”
“大嫂,你们这般执拗,无异于要活活累死公子爷!难道就不怕他心寒么?”公冶乾见慕容博答不上话来,急忙帮腔。“兴复大燕绝非一日之功,公子爷多年辛苦方有今日之成就。如今他力有不逮,你们不但不能为他分忧,反而各个推诿躲懒。口口声声说自己忠心,我看是贪生怕死!”
公冶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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