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是出于对殿下的爱护之情。一面给予臣对殿下严苛的权力,另一面则是个警告,要臣时时刻刻想到她,让她安心。殿下以后要学会用这种方式给大臣们下旨,很少有直说的时候。言辞要亲蔼温和,情绪要灌输其中,碰到个别像臣这样的人,便要区别对待。”
他忘记了流泪,沉默地听着,泪珠滑落在前额,很是滑稽。
我举起一方小镜子,对着他照了照,他急忙避过眼,耳朵泛红。
“以后再让臣看到殿下哭,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衣衫不整形容不端,谁能看出殿下是个储君?”
他恨恨道:“你想笑就笑出来!”
“陛下之所以给臣谕旨,乃是因为他对殿下抱有歉疚。”
太子蓦然怒道:“陛下歉疚什么?他若歉疚,就不会叫你来当我先生!”
我置若未闻:“所以才会命臣治治殿下的脾气,让殿下能够修身养性,日后成为一个好国君。殿下不愿臣作老师,臣又何尝愿意。”
他惊诧至极:“这话你也敢说!”
“皇后之所以给臣懿旨,殿下可知原因?”
他蹙起秀气的眉,冷笑道:“她难不成不是为了顺着陛下?”
上贡的茶色味清醇,我饮了半盏润嗓,“殿下再过几年就要加元服了,还这么不上心。试问殿下明白皇后现今最要紧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太子全身一颤,低声说:“先生是陛下的孤臣,所以才对我说这些?”
“朝中最大的党派以元相为首,皇后是元氏的嫡长女,风望会因她代行严母之职、关心储君学业而水涨船高。殿下得记住,人不能永远顺着别人而活,想要的声誉,威望,还有权力,都要自己去挣。”
我顿了顿,“殿下还是太小了,不过终有一日会懂的。”
金丝枣糕香糯可口,我慢条斯理地吃下三块,“殿下饿了么?先复习昨日的课,之后再用早膳。”
他昨日在书房里只坐了两个时辰,上课时绝不东张西望,却神游太虚,压根听不进讲解。我让他背韩非的五蠹,文章很长,他一字不漏地全背了下来,煞有介事地抑扬顿挫,背到最后嗓子都哑了。
我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用《问田》里的观点,以这句话为要义,口头作一篇三百字的策论。既然你背的这么熟练,意思都应该理解了。”
他愣住,“我……”
“《问田》是臣第一天为殿下讲的文章,两天就忘了?”
他躲过我的注视,小声嘀咕了几个字。
“大声说话。”
他勉强道:“会背,先生让我想想。”
等了许久他也没作出来,我把碟子里的食物解决完毕,拎着竹板走到他面前,他乖乖地伸出白净的左手,闭着眼等罚。
我蹲下身,用凉凉的板子触到掌心,他瑟缩了一下。
“殿下会背,却不懂文章的意思,所以才需要从头默诵一遍,当场弄明白了再做策论。是这样吗?”
“是。”他干净利落地回答。
我很早就听说东朝过目不忘,几天下来发现他仅是将字形印在脑中,等要用时如看书一般翻出来应付。那背五蠹时跌宕起落的语调,是他拿来糊弄我的。
我收回竹板,将一块枣糕塞到他手里,走回书架随手抽出本书。
“明日把策论交给臣。今天开始上《外戚世家》,殿下要好好听课。”
宫外又开始落下零星的雨丝,飘进窗里,染得屋里寒气渐生。我拉上帘子,点亮灯烛,把火盆挪到屏风架子后面。
他的脸上有了些暖意,别扭道:“我不冷。”
“臣冷。”
午膳前我终于解开他脚上的绳子,内侍的手法很好,拴得牢又没有阻碍血脉,只留下几道印子。他坐在地上缓了缓,嫌弃地看着自己的衣物,我去拉他,他才拽着我的衣袖慢慢立起。
太子取过镜子,给自己束了发。他生了副好皮相,这么一打理,有点毁。
我善意地提醒:“待会儿付都知来了,问殿下的头发怎么回事,殿下怎么回?”
太子神采奕奕地转过来,“先生也觉得好看么?”
他脑后有一绺发丝不听话地翘着,根本没束上去。我忍了几次还是没忍住,合上书道:
“过来。”
他不情不愿地从镜前挪开,我揪下他的发冠,飞快地重新束了一次。真是作孽。
刚弄完门外就响起了询问:“令大人,某等可以进来收拾吗?已到午时二刻了。”
宫人们捧着大漆盒鱼贯而入,付豫打着头,眼尖地瞟见桌上的金鞭,“少师今日上课可还顺利?”
太子朗声笑道:“付都知,先生刚刚说孤背不完课业就要挨打,但孤倒让他失望了。”
付豫松了口气,“殿下自小聪慧,劳烦少师了。”
他命人全都出去,门甫一关上,他就坐到桌旁,眸子亮晶晶地望着我,等我先动筷子。饿着肚子还被刁难了一整个早晨,这时被磨得没了气性,端着碗下手如飞。
他吃的虽快却很斯文,眉眼安静,白玉似的两腮微动,像只听话的小动物。我家里没有别的孩子,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夹菜,自己也很有胃口。
午休时太子破天荒没有回寝宫,就待在书斋的纱橱里小睡。宫人们打扫了屋子,我独自在纸上写写画画,思考如何接下午的课。
历来华族子弟进国子监读书,禁中设有上书房供皇子上学,太子则在东宫专门受业。陛下只得一个儿子,上书房无人,寥寥几个老师还是太少,怕是以后要让他入辟雍。
我在翰林院做编修时曾耳闻议论,说今上不再纳妃,无意再添皇子,东朝是出生即立的。要不是爱极他,怎会只有他一个孩子,连公主都不曾有?
可他的生母惠妃,确是数月前在冷宫里郁郁而终的。
未时一到,我到碧纱橱里将他从榻上拖下来,他睡眼惺忪,晕晕乎乎地拉着我的袍子。
……殿下昨夜又没怎么睡。我想起付豫的话。
卯正入申正出,没一会儿就下学了,今日必须把书给他灌进脑子里。
*
翌日,太子没有迟到,照例屏退下人跪坐在我对面。
天色尚早,我就着灯火细细看他写的策论,他一脸满不在乎,悄悄扬起的嘴角却暴露了心情。我要求他写三百字,他写了足有一千,甚是得意,只等着我夸奖。
我把纸还给他,“现在重写。几百字就能说清,为何非要写满一千?等你长个几岁再去铺陈用典罢,画蛇添足,东施效颦。”
太子气愤道:“我昨晚写了一个半时辰!”
“现在殿下再写一遍,用不到一炷香。”
他阴着脸拿过纸笔,刷刷地落笔。
“顺便练练字。”我拿了只小碗放在他手腕上,“写隶书,太傅应该教过你,不要用复杂的字词。”
他胸口起伏,小碗差点翻下去,我凉凉地提醒道:“错一个字就重写。”
经过昨天的教训,他晓得趋利避害,遂沉下心来一笔一划地地慢慢写。
写着写着就慢了下来,看到他发红的眼角和黯淡的目神,很容易察觉他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