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大雪来的早,刚入冬没几天就下了一场。
王府园子里有片小小梅花林,琼枝傲雪,上头已有胭脂花苞。惜春已住了小半月,本来打算回宫的,见下了雪反倒舍不得走了。听雪堂正是赏雪的好地方,院子里也有两株梅花,且离园中的梅花林仅一墙之隔,坐在屋子里都能嗅到丝丝冷梅香气,惜春怕焚香将这梅香给糟蹋了,近几天连经书都没翻。
林青筠难得见她这样好兴致,贾家那边不好请,便将黛玉和几位庄家姑娘请了来。又打发人往贾家给王熙凤与探春湘云送了东西,亦给迎春送了一份。
头一个来的是庄诗香。
庄诗香裹着大红斗篷,一张俏脸显得圆润,乃是因七月里刚出月子。去年四月庄诗香嫁入大公主府,今年六月生了个女儿,粉团儿似的可爱。因陆鸿是林青筠侄儿,如今随着夫家,庄诗香倒要称呼她一声舅母。
只先时大家姊妹论交,况只差着一岁,猛地听见喊舅母,别说庄诗香红了脸,便是林青筠都不大自在。
“不必客套了,也不是外人,外头冷呢,快坐。”林青筠见她气色精神都好,便知其在大公主府过的还自在,便问她:“你来时安乐做什么呢?我没请她,可是又念叨我了?你们家大姐儿可好?”
庄诗香笑道:“大姐儿的性子真是随了她父亲,安稳的很,不爱哭闹的,大公主喜欢的很,每常都和奶娘挣着抱呢。郡主和我一个性子,都爱玩爱动,偏生如今出不得门,见着王妃请我,可不是眼热的很么。走时还听她念叨着王妃不疼她了呢。”
安乐于今年得了皇帝赐婚,郡马是皇后大公主一起挑出来的,乃是罗大学士的嫡次孙。家世门第好,都是读书人,次子于仕途并不太看重,倒是合适做郡马,毕竟驸马郡马等人在官职上有所限制。此子性子温和,与安乐同岁,因着家里规矩,成亲前屋子里并没放人,大公主对此很是满意。除却身为母亲与女人的私心,没有通房膈应,将来也与郡马少好些纷争,但看着如今的纯亲王府便知道,清清静静,夫妻感情又好。大公主自己这辈子没个好姻缘,只愿儿女都婚事顺遂,夫妻和睦。
按理安乐今年十五,大婚在明年开春,现今正在家准备嫁妆。
稍时黛玉与庄诗雅到了,庄诗雅与安乐同岁,今年也定了人家。庄诗雨来时还带着女儿,小姑娘才两岁,来了就挨个儿叫人,见了初阳直喊弟弟,亲热的很。八月里庄诗雨又生了一子,半月前刚出月子,原本没打算来,只是想着姊妹们都要来,好久没这样聚过,况她连着怀孕坐月子,在家也实在待的腻烦了,便裹着厚厚的来了。
林青筠让奶娘丫头们将孩子们抱到暖榻上玩儿,命李嬷嬷亲自看着。
虽说如今众人都出了嫁,且也有像林青筠与庄诗香这样身份变转的,但到底都是年轻姊妹们,说说笑笑又似到了从前。黛玉在家也是闷坏了,与庄诗香凑在一处就要做诗,惜春却是不凑热闹,跑到里头和孩子们玩去了。
正热闹间,贾家打发人送了回礼,乃是几碟子糕点。林青筠顺势摆在桌上,单将一碟子枣泥山药糕送进里间儿给惜春。
来送东西的人是平儿,倒是有些奇怪。
平儿如今是明堂正道摆了酒的姨娘,按理不该出门做这些事。去年葵哥儿满了三岁,王熙凤遵照前诺停了平儿的避子汤,若无意外,今年亦或明年就该有信儿了。倒是贾琏对此不是太在乎,反觉得现今有了嫡子嫡女,王熙凤身体又不似早年亏损,若能再得个嫡子最好,便是不能,一儿两女也很好了,毕竟平儿是个姨娘,便是添个儿子也是庶出。别说贾琏,便是贾赦有了葵哥儿,对姨娘是否生子也不在意。贾赦是看着贾环那个样儿,想着王熙凤的厉害性子,万一姨娘生个庶子养成“贾环”,那还不如不要。反倒是王熙凤诚心诚意,夫妻俩的想法倒了个儿,当然,王熙凤自然更希望平儿生个女儿。
平儿如何看不出林青筠的疑惑,大方笑道:“是我们奶奶有话带给庄大奶奶,怕别的小丫头说不清楚,所以我领了这趟差。”
黛玉闻言扭过头,好奇道:“你们奶奶有什么事儿与我说?”
“还请庄大奶奶借一步说话。”平儿环视诸人,显得不好张口。
黛玉越发疑惑,起步去了隔间儿,少时返回来带着一脸若有所思。林青筠问了一句,黛玉只道玩会儿再说。
晚间姊妹们都散了,黛玉留了一步,却是避着惜春单与林青筠说了:“这事儿倒怪,平儿是凤姐姐打发来的,却是受了宝玉的劳烦。姐姐你再猜不到宝玉让她来说什么事儿,竟是给四妹妹说亲。”
“宝玉给惜春说亲?”林青筠着实一愣。
“怪我没说清。是宝玉认识个人,觉得那人与四妹妹很是般配,想着四妹妹虽是朝廷封了县主,但到时候嫁人,指不定就是面上看着好看,却不一定与四妹妹性情相合。那人是宝玉那年和亲南下途中认识的,家中祖上倒也是做过官,只是从他父亲起便不喜出仕,常年天南海北的跑,写过几本游记,字画很有名儿。这位公子倒继承了他父亲志向,算来与我们家大爷倒是同科,中了举人的。他考功名却是为着出门方便,自那以后没再参加殿试,据说也不打算出仕。”
“宝玉认识的?可靠么?那人什么名字,我让王爷打听打听。”林青筠猛地一听只觉得不靠谱,但若细想想,真是这样一位自由自在的举人老爷,倒是合适惜春呢。
“宝玉本是想说给姐姐听的,但怕猛地说了这事儿惹得姐姐恼了,这才先和我说了。”黛玉说着就笑,又是满眼感慨,若在以往哪能料到宝玉有如此周全行事的时候,只怕是直接冲到惜春跟前提了。黛玉又欣慰宝玉的成长,偶尔也遗憾曾经的宝玉再也不见了。
林青筠又想了想,叹道:“并非是我势力,只是若那人别的都好,家世上却差,这桩亲事还是不成。四妹妹到底是朝廷封的县主,当初是为着和亲外藩,现今和亲虽不成了,但朝廷要做给天下百姓看,自然不能给四妹妹定的亲事太差。正像那宝二爷说的,首先一个,定是要面儿上好看。”
黛玉如何不懂:“如今还不知宝玉说的可不可靠呢,我再去问问。再者说,只宝玉在这儿提,焉知那人就愿意这门亲事?既是素性洒脱,不喜出仕,又哪里愿意娶朝廷赐封的县主?”
“正是这个话,倒是先打听明白的好。现今朝廷正要给四妹妹议亲呢,虽说宁国府名声不好,又败了,但和亲的功劳都在四妹妹身上,况没了宁国府,四妹妹一个县主更受各家夫人们喜欢,只怕盯着四妹妹的人多着呢。”朝廷刚放出点儿风声外头便得了消息,前几天就有几家借着各样由头登门来,无一例外拐着弯子见了惜春,那相看的意思难道还不明显?
惜春为此又羞又恼,每每来了客都托词不见,着实是那些人的目光赤裸、冰冷,像打量一件货物评估惜春的价值。别说惜春不喜,便是林青筠都恼了,等闲人也不见,反正她如今有孕,正要静养。
黛玉也关心姊妹们的终生,这件事自然放在了心上,第二天便又打发人去问宝玉详情。得了人的名姓儿,一面命人告知了林青筠,一面也托了庄黎。
庄黎乍一听此事并没太过在意,因要那人名字,黛玉便取过一张纸,上头是宝玉写的,首起便是个人名儿。庄黎看了就笑:“范游。怎么是他?”
黛玉奇道:“你认得他?”
庄黎点头:“你不是说他与我同科么?我与这范游有一面之缘,却对他印象深刻,此人文采很好,诗书画作俱佳,只是自幼散漫,不喜束缚,他那作风行事倒像是个魏晋仕子,风流潇洒的很。当时我既惊叹他的才华,又觉奇怪,这样的人怎会来参加科考。倒是他自己说,没有功名难以在世间行走,况且有了功名,竟是好些私园都逛得。他那神色十分自然平和,谈及世间山水景致又恣意洒脱,倒教人敬佩。”
“你说的这样好,我倒觉得很配四妹妹了,只四妹妹到底是朝廷封的县主,不知他家世如何?”黛玉又问。
“他如今这个性情行事,自是家学渊源,他家祖上都是有名儿的文人。有人说他家先祖是范蠡,虽不知真假,但这范家虽不显山不露水,却着实不凡。远的不说,便是他父亲范英,山水造诣极高,你上回看中的那幅《黄山云海》便是范老先生所画。”
“他就是闲云老叟?”黛玉难掩惊讶。
说到上回那幅山水画儿,她极喜欢,打算买来送给父亲,结果那画斋的老板定要一千银子,少一两不卖。她不是没一千银子,只是觉得那老板存心坑人,没等她打定主意呢,画却被另一人买走了。
黛玉眉间一喜,抚掌叹道:“若真是这样好,可见是四妹妹的姻缘到了。只是……既然他这样好,为何到了二十三岁尚未成亲?便是家母早逝,难道家中就没个亲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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