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小雪。
天上真的下起了小雪,飘飘扬扬,自墨蓝天穹落下。
雪比很多人都干净。
夜已渐深,太守府的房檐下没有挂红灯笼。
因为皇后十月十六骤然病逝了,皇上饱受丧妻之痛,下令国丧三月禁宴乐。
裴兆沣已有些醉意。
今日是他儿子过十岁的日子,定好的生辰宴却不可举办,只能招待不多的亲戚用些小菜。
他以为燕宁已不会来,可她还是来了。
我得鱼忘筌,你难道没有气愤,没有怨恨?裴兆沣没有去问,他知道燕宁不是个虚伪攀亲之人,她既然肯来,就代表她已不计较自己对叶小浪的所作所为。
可太傅府里那件事……他盼望姜何能给他的行事盖棺定论,却也知道姜何已将他视作鸡肋;他虽然有升官发财的理想,却并没有玩弄权术的脑子。
我本来就是大义灭亲之人啊。他对自己说。
衙役不可能抓不住鬼面公子。这点他明白,相信燕宁也明白。
可除非燕宁证明裴家绝不是南边派来的细作,否则就只好由他来证明。这点他希望燕宁也能明白!
裴兆沣隔着屏风望向女眷那一边。
那里不仅有燕宁,还有他贤良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
男人一旦有妻有子了,总会顾虑颇多,毕竟家里多少口人倚仗他来养活。
裴兆沣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但他的儿子还很小。
所以只要他还能在太守位置上坐一天,就要多搜刮一天的好处。
不幸中的大幸,他总算还能将燕宁作为吹嘘的资本。
燕宁好像对裴兆沣的神游一无所知,还是挂着明媚的笑和熟与不熟的女性亲戚们周旋。
杂裾垂髾,茶白上衫石榴裙,牙色大氅,卧云髻,纯粹女子的装扮。
这样打扮可不像她,一丝一毫也不像。
人是会变的。
从她接到生辰请柬到今天,发生了太多事。
冬夜冷寂,她原本并不惧怕下雪天,可如今她重伤难愈,这份寒冷只有裹上厚重大氅才能抵御。
她来的时候,冰冷的雪花打在她的脸上,如燕昭仪的泪珠,一颗颗,想劝服她不要对皇帝失去信心,继续心甘情愿为皇帝卖命。
这些泪珠时时刻刻在撩拨她的神经,令她的想法和举动完全处于胶着矛盾的状态。
但是燕宁毕竟是个人,不是一把刀,她有自己的思想。她不能再坚持下去,否则她总有一天会发疯的。
但——辜负燕昭仪的遗愿是很难的事。
因为她是燕宁,她的童年充满了燕昭仪柔情似水的眼睛。
燕宁心底忽然有种自暴自弃的想法:若永远丧失武艺,是不是就可逃避承诺?
“表姐。”
一个穿着大红绸缎衣裳、梳着双髻的小男孩,双手捧着碗汤饼,看着她,笑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
他正是燕宁的小表弟,裴兆沣的儿子裴从嘉。
“从嘉”,意为“一切安好”。
“燕宁”又是什么意思呢?安闲宁静?讽刺不讽刺啊?
燕宁甩开不该有的怪念头,摸摸裴从嘉的小脸蛋,笑道:“从嘉想把这个给我?”
裴从嘉用力点头:“嗯!”
燕宁接过白瓷碗,柔声道:“从嘉真懂事,好孩子。”
四围的亲戚女眷便都笑起来,称赞跟不要钱似的连串往外蹦,不停夸奖这孩子机灵可爱,长大必定是栋梁之才,夸得裴夫人笑得嘴都合不拢。
裴从嘉很不好意思地躲到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他头上因跑跳而略松散的双髻也跟着摇来晃去,就像是个年画娃娃一样讨人喜欢。
家宴已毕,客人都已散尽,下人们凑在厨房剩菜咗残酒。
燕宁牵着裴从嘉的手,望着他暖洋洋的笑脸,她虽然心中欣慰且温暖,却又更觉得自己寂寞。
裴夫人走过来,爱怜地抚摸着幼子的头顶:“从嘉,该休息了,明日夫子还要来验你功课。”
裴从嘉点点头,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燕宁的手,蹭到了裴夫人身上。
裴夫人笑眯眯地哄了他两句,就将他转交给乳母和丫鬟。
燕宁羡慕这一场舐犊情深,轻声道:“舅母,我也告辞了。”
裴夫人握住她的双手,欲言又止。
燕宁有点纳闷。
裴夫人沉默了很久,面上似有不忍之色,缓缓道:“阿宁,我们什么时候能喝到你的喜酒呢?”
燕宁叹了口气,勉强笑道:“那种事情,我现在没工夫想呢。”
裴夫人笑了笑:“你理当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丈夫……原来我瞧着林大人千好万好,现在再看,他福薄,你当初要真应承了,现在岂不是……”
岂不是成了寡妇?
燕宁苦笑道:“舅母今日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裴夫人点点头:“对,对……等他日你觅得如意郎君,一定要先知会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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